然而,午报的团队是一支富于忍耐精神的团队。他们该运动的运动,该为运动员助威的助威,一举夺得了男子百米短跑和女子四百米接力两项冠军。得了冠军的员工们拒绝领奖,因为奖杯是海查干拆迁公司提供的,叫做海查干杯。
运动会后,午报高层带着员工们去岩顶烧烤城吃安慰宴。宴前,程启前把中层干部喊过来开了个小会,小会的内容只有一个:运动会上的郁闷消化在安慰宴上,此后对外不要张扬、内部也不要议论,更不要透露给谷老总。
谷老总叫谷向东,六十岁,五年前退居二线。接力棒交到程启前手上,但他没有离岗,仍然任午报的名誉总编、仍然是市委委员。他脾气不好,身体也不好,运动会时正在家中挂水,如果在现场,一个可能是发病,另一个可能是对大会组委会和新建集团做出一些过格的事情。
谷老总到底知道了。
在他的建议下,午报高层召开了一次编委扩大会。会议决定,既然热脸贴不上新建集团的冷屁股,那么就把脸冷下来,在社会新闻版给他们找点小麻烦。他说:
午报可以蔑视,但不能无视!
程启前对谷向东十分尊重。谷向东退下去的五年间,每逢编委会,他总要给他留下个位置,他不到会,那个位置就空着。对谷向东的意见,他没有异议,但扭了扭。鉴于要闻部与海查干人成见很深,又鉴于他们资质一般,不让他们再去老白党胡同碰钉子了,把黎志坚借调出来跑城建。
谷向东同意:用好钢去碰硬。
社会部主任把高层的决定传达给黎志坚。主任是女的,叫尤抗美,不言而喻出生于雄赳赳气昂昂的年代。
抗美主任在报界从业三十年间,主要做了两件事,三十岁后抓紧青春的尾巴、五十岁后抓紧事业的尾巴。抓紧青春的尾巴不要紧,不但没有伤害部下,反倒送给部下许多乐趣。比方,对超过保鲜期的皮肤倍加呵护,一年中除开冬季外,她三个季节都打伞,有时竟然举着伞走进采编平台。因此年轻记者们见到她就觉得晒,背地里称她为阳光女孩。
抓紧事业的尾巴很可怕,对部下杀伤很大。报社规定,每名记者除周六、周日外,每天跑两条稿,一条采用上版,另一条被部主任枪毙。而抗美主任规定,本部记者每天跑三条稿,采用一条枪毙两条。枪毙记者的稿子,对她而言很过瘾。其他部门的主任把稿子当作记者的劳动果实,留下采用上版的一条,把被枪毙的一条给记者退回去,虽然退回去的稿子不许明天再提交上来,但退回去不失为一种礼貌。她枪毙稿子不给记者退回去,直接用鼠标涂黑删掉。
社会部和要闻部的关系历来不好。一些新闻资源社会部可以用,要闻部也可以用,所以两个部门采访和发稿时经常撞车。“榆树"和“虱子"的稿子见报后,抗美主任十分气恼,大骂要闻部鸠占鹊巢,直到两篇稿子惹出事端来,她才由十分气恼改为幸灾乐祸。新建集团刚刚浮出水面,其在南方、北京、塞北市的背景还看不透,分不清浮出水面的东西是乌龟还是鳄鱼的情况下,何苦捅两下它的屁股?
抗美主任对黎志坚借调出去跑城建很不满,认为程启前是逼着社会部给要闻部揩屁股。她不敢反对程启前,但敢折磨黎志坚,要求他必须完成本部门量化写稿指标,之后再跑城建,把跑城建当成一项业余爱好。
黎志坚不买账,说跑城建不是他的业余爱好,他的业余爱好是睡觉。
对她而言,部内其他记者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黎志坚是软木塞,捏瘪之后慢慢地又鼓起来,所以要经常捏。但由于黎志坚首席和资深,她不得不每每作出妥协,这一次又妥协,同意他跑城建期间每天只交一条稿,挨枪毙的稿子可交可不交。
她叮咛:城建拆迁历来被视为新闻采访禁区,拆迁方与拆迁户之间屡屡发生冲突,媒体参与其中,冲突往往发展成为恶性冲突。因此,不要卷入拆迁双方的利益纠葛中去,记者不是讼棍,不要为任何一方打官司。她说,打新建集团不是要打死,而是打疼或者说打吐,吐出T恤和冰红茶罢了。基于此,不打要害部位,打敏感部位。
黎志坚说,您的指示能不能细化细化?新建集团是企业不是妇女,我搞不清哪里要害哪里敏感,凭我目前的水平和习惯,只能摸着什么部位就打什么部位。
边打边摸索吧。她说,总之不能怀着敌对情绪乱打一气,乱打一气势必造成这样一种局面:你跟在要闻部后面给他们揩屁股,我跟在你后面给你揩屁股。
黎志坚笑了,说你是终端。
她对黎志坚的玩世不恭很不高兴,他此后的行为更让她不高兴。跑两条战线期间,黎志坚除开每天交一条破烂稿应差之外,很少在报社露面,连每周一次的选题会都不参加。不高兴归不高兴,但她对黎志坚的两篇文章还是十分欣赏的,特别是“风向标"。她把他叫到平台:哪里敏感哪里要害,摸索到了吗黎首席?
黎志坚说,还在摸索。
已经摸索到了,但你没有意识到,她说,下面我来界定界定:“百日化尘埃"影射野蛮拆迁,是敏感;“风向标"涉及命案,是要害。命案摸索摸索算了,反复摸索容易粘到手上。然后她派给他一个任务:把“风向标"作为范文,在下周的选题会上讲一讲,辅导辅导部里的几名雏记。
黎志坚不同意。
她说,拿捏还是腼腆?
不是拿捏也不是腼腆,黎志坚拒绝辅导雏记,一个原因是不想参加选题会,另一个原因更重要:
“风向标"是一条假新闻。
1练飞的蟑螂(4)
首席记者
刘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