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的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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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那件衣服充满了魔法,脱下它时,父亲和蔼而大大咧咧。穿上时,他跷着二郎腿,眼神焦虑而忧国忧民。自从父亲当上干部以后,他开始关心我和哥哥的学习。他命令我进入班上的前五名,那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我更多次地被罚跪在搓衣板上,看他们吃饭,父亲吃饭时也不愿脱下那件衣服。而这个时候,哥哥从来没有跪过,他的成绩很好,他抢着回答问题,他长得就像招贴画上的好少年。他戴着红领巾,每周一都负责学校的升国旗,他很得意他的现状,吃饭的时候如风卷残云。我跪在那里,看他的红领巾和父亲的两把尖刀,把所有的菜都消灭了。而母亲,则照例在沙发上吃着食堂的馒头,对眼前的一切不闻不问。我肚子很饿,我看着他们,面前是那张鲜红的试卷,试卷上有一个大大的六字。我想起那像黄鼠狼一般的朱老师,他低着头,拿着手中的试卷,眼镜滑到了他的鼻尖上。他看着我们,一字一顿地说,何为,六分。全班炸了锅一般地笑,王亮笑得尤其凶,桌子都快被他拍烂了。朱老师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我则默默地低头走上前去,试图拿自己的试卷。当我伸出手,试卷被他按住了,他不看我,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慢慢地说,王亮,三分。话音一落,整个教室都被掀翻了。五分钟后,我和王亮站在了走廊上,没人搭理我们,我们彼此对视着。王亮皱着眉头说,妈的,我怎么考的比你还少。说完愣了会儿神,自己又笑了,说,嘿嘿,我一向比你少。

父亲看见这张试卷后,暴跳如雷,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拆了一个竹扫把,狠狠地收拾了我一顿,随后照旧让我跪在了那里。我肚子很饿,我也很不高兴。我想回家,我想到山上去,我不喜欢这里的一切。我想着想着,开始抽泣起来。父亲吃完了饭,跷着二郎腿,剔着牙,抽着烟。他翻阅着手中的《人民日报》,用眼角瞥了我一眼,说,知道羞耻了吧?知道哭了吧?七岁的我流着泪花迷茫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羞耻是个什么东西呢?我琢磨着,听见哥哥在一旁讨好地说,亮鸡屎考了三分。父亲立即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大声说,你怎么能和这种人去比呢?你怎么就不会往好的看齐呢?以后不准和他来往了,近什么赤什么,一团黑。我低着头,我肚子很饿,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想回家,我不想活了。父亲说了一通话,我听懂了,他叫我每天和王厂长的女儿一块去上学。他袖着手,琢磨着想去趟班主任家里,叫老师给我换一下座位,换到和王厂长的女儿靠近一些,同桌最好。他在和母亲商量,以毋庸置疑的口吻。我听着,无动于衷,淌着泪花。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在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我开始幻想,我幻想自己坐在大青石上,幻想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父亲暴毙,母亲远嫁天涯,哥哥被恶魔收养,我孤苦伶仃地走在异乡的路上。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奶奶在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叫我回家,回家。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看不清前方,我的心被绞成了一团。这时我被人猛地拉了起来,被一个人猛地揽入了怀里。我是在做梦吗?还是在幻想?我真的看见奶奶站在我的面前,她瞪大了双眼,看着父亲,她真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抬头看着她,听见她在教训父亲,我什么都听不见,我的心中被巨大的喜悦和震惊充盈着,原来我是有魔法的,我一想谁谁就会来。天啊,我是一个有魔法的孩子。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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