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的雨(6)

106

在这个子夜,我仿佛看见儿时的我,在记忆的隧道里漫山遍野地疯狂追逐一只老鼠。我离它越来越近,是冰冻还是火烧,是冰冻完之后弹弓射还是缝了屁眼之后再加火烧,无数个念头蜂拥而来。我反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可事实上,我已很久没有看见过它们了。我现在住在位于十九层高的公寓楼里,上班的写字楼在二十三层高,我经常出入的地方放着钢琴曲,厕所里都统一放着淡淡的音乐,老鼠?已经被我们杀光了。我偶尔会躺在床上,幻想着那些杀戮的情节,兴奋得不能自已,却遗憾无法与他人言说。身边的女孩们肤色白皙滑润,毫无疑问,她们是对老鼠绝对恐惧的一群,尽管她们或多或少会有一些米老鼠牌的饰物。可是,这老鼠怎么会是那老鼠呢?关于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拒绝沟通,也无法沟通。

107

无法沟通的回忆存在于每个人的脑海里。我出差到南方一个新兴的小县城,无意中看见了一支电影放映队,这样的场景曾是我所熟悉的。只是他们放映的片子由当年的《画皮》改为了如今的“007”。我站在人群中,看了很久,周围的人都是些饭后出来散步的住户,或者,是一些外地来打工的农民。他们叼着烟卷,像农贸市场一样,聊会儿天,看会儿画面,有的更是大声地打着招呼,彼此攀谈着,布鲁斯南徒劳地在银幕上冲杀,任凭底下的人们喧哗得像在开一个巨大的交际晚会。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

108

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条悠长的暗沟,那是当年为了看电影所付出的代价。最初,我们这些孩子是无法进入电影院的,父母不会给我们充裕的钱让我们去看电影,除非他们有兴趣去看才行。然而,他们不是每次都有兴趣,可我们却有的是精力。

放映电影《画皮》的时候,我们那一群孩子集体骚动了。有聪明乖巧的孩子在入场口牵着面孔慈祥的成人衣角,混进影院;有零花钱的孩子会肆无忌惮地买一张票,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我们身边走过,直到我们的眼珠子纷纷掉到了他们的身上。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接触暗沟时的情景。那时我没有任何办法进入影院,我不允许自己装可爱去牵别人的衣角,也不可能张嘴向父母讨要零花钱,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零花钱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词汇。这样的情况当然并不是唯我所独有,所以我和王亮一干类似人等在电影院门前苦思冥想,只为在那宽敞的影院里享受奔跑的快感,以及那传说中的鬼在大银幕上狰狞出现的一瞬间放肆大叫。当电影院门前的人开始慢慢稀少的时候,我们仍然没有想出办法来。影院里已传来了片头的声音,有的孩子开始迫不及待地欢叫了。我们急得不行,却别无办法,这时王亮一拍脑袋,忽然说有办法了,跟我来。他带领我们爬围墙,越灌木,经过满身大汗的折腾后,终于出现在一条暗沟前。看见那条暗沟,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它长达一二百米,上面盖着水泥预制板,洞口仅仅能容得下七八岁孩子的身躯匍匐前进。那曾是一条下水道的管子,只有下暴雨的时候,暗沟才有可能被派上用场,平时它是干燥的,因为电影院位置甚高,于是,便设计了这样一条管道,它的入口便隐藏在了一片灌木丛中。王亮看着我们犹豫的眼神,手指着影院的方向,拍着大腿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不然就没戏了。你们不爬我爬。说完,他弯腰便钻了进去。在一个个彼此的观望中,我们被影院里一阵又一阵喧哗的尖叫声所蛊惑,纷纷弯腰爬进了暗沟。爬进去后,才发现它伸手不见五指,洞内的空气极端的浑浊,我们五六个孩子首尾相连,在黑暗的世界里匍匐而行,前方是光明的影院,想象中的月光在夜空中闪耀。我匍匐在里面,像条蛇一样往前方一拱一拱地艰难前行。巨大的诱惑令我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一切,唯有向前才能解决所有问题。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我才在前方依稀看见了光明。王亮已经率先爬了出去,后面的孩子们鱼贯而出。我蜷缩得太久,整个人完全得不到舒展,我迫不及待地向前方洞口爬去,暗沟中的石头、泥土,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爬虫我丝毫没有在意,一切都只为了尽快抵达胜利的出口。当我终于把头探出去,兴奋地将视线转向了银幕,不料正好看见巨大的银幕上,那只鬼正撕去脸上的皮。一瞬间,嗡地一下我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全场响起了孩子们集体的尖叫,我完全被吓傻了,头在洞外,人却还在洞里,一动不动。直到后面的孩子极不耐烦地一把把我推出来,我还是半天回不过神来,完全被那只巨大的鬼牢牢震慑住了。后来的很多年中,那只鬼成了我心目中最恐惧的代名词。在我内心深处,我坚持认为,不会再有比它更令人恐惧的东西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