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的雨(3)

我知道王亮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报复我的,因此我备加注意。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也在伏击我,头天晚上,我趁着夜色把我的宝贝杨柳棍放进厕所里的房梁上,第二天中午再假装去山上厕所。我一进厕所,就立即在门口弄了一绊马绳,手拿杨柳棍站在厕所门旁的一侧等他进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两分钟后,王亮激动不已地冲杀进来,结果却发现一个陷阱早已挖好,又遭遇到一顿好揍。从那以后,王亮就再也不和我正面交锋了,只是到处和院里的小孩说我特别阴险,要别人都不要和我玩。我也不理他,随他去了,这样一直持续了半年多,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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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的新房子其实全都是三层楼高的灰不溜秋的宿舍,孩子们传说是兵工厂盖房不能超过三层,颜色必须和周围颜色相吻合,否则怕给美国卫星发现。我和王亮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我们一致认为,美国人的卫星很可能是躲在崇山峻岭中的某一处山洞里,后来我们两人鼓动院里所有的小孩一块去找美国人的卫星。那一次八九个小孩在一个夏日炎炎的清晨偷偷地背着干粮,花了两天时间走遍了周围的山。每到一个山洞我们都万分警惕,手拿火把,互相提醒,出来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在洞口写上:飞龙探险队到此一游,此处没有发现美国卫星。大人们被我们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王亮的爸爸还因此把王亮关起门来打了个屁股开花,因为所有的小孩都说是王亮出的主意。其实还有我一份,但因为我的名声比王亮要好,所以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王亮这个鬼伢子歪点子多。罪名便通通被他背上了。

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真的能叫他朋友吗?我禁不住反问自己。如今的我每当想起他来,脑海中一瞬间便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我记得当时我们给他取的外号叫“亮鸡屎”,意思是只有鸡屎那么高,又像鸡屎那么令人讨厌。我们都这么叫他,他倒好像无所谓,但他妈的反应就很大。每次去他家楼下叫他时被他妈听见,她就会大声地嚷嚷道:“亮鸡屎!亮鸡屎!他没有名字吧!再听见你们叫亮鸡屎,我就喂鸡屎给你们吃!看你们还叫不叫,真是少教养!”王亮他妈从二楼的厨房里探出头来骂这番话时,王亮就一边下楼一边坏笑着说,哼,喂鸡屎喂鸡屎,看你们谁想吃鸡屎!边说着,腿还边抖了起来,拿腔拿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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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需要伙伴,因为那能给我们带来慰藉。我们带着彼此的标准在人群中嗅着同类的味道,标准是不断变化的。对于那些幼稚的人们来说,标准的更新便意味着伙伴的交替。这是愚蠢的。真正的伙伴是如此的高贵而且朴素。

他们的来源均是你内心的反照。他们就是你自己。

如果我现在死去,在我的葬礼上不会有超过五十个人出席。如果那些知道我名字的人都能来,我想,也不会超过二百人。尽管有一大半以上的人因为某种理由而最终放弃前来,比如堵车,或者下雨,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不敢想象在我的面前,会有一个二百人的队伍,他们都叫得出我的名字,并站在我的面前,洋溢出和我的脸上一样的笑容。更准确的说,我不是那么爱他们,而他们也同样如此,事实就是这样。

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刷新手机中的通讯名单,那是为了保证在那个名单里的名字永远不要超过二十个人,因为那是我忍受的极限。如果超过了二十个,我便一定会认为我坏了。在二十人中,有五到十个一定是因为我目前所谋生的生计所致而不得不联系的人,大家彼此礼貌地微笑,说些二维空间内的语言,光鲜得就像是文明社会中的宠儿。有三五个是来自于不可抗拒的亲情所必须承担的责任,我需要定时向他们汇报行踪和近况,以便他们在无聊空虚寂寞的时候,运用一种合理化的手段敷衍他们的时间,并求证他们内心的安在。还有几个,他们显然是穿越了最近几年的时光,并依然存在的人物。他们百折不挠,和我一起经历了某种人性的考验,并基本符合且达到我通讯录排行榜的要求。至于未来,他们或许会消失,或许会进入我的终端客户名单里。凡是能进入那个名单的人,毫无例外,他们均能享受到我近乎全部的信任和爱,无论我在何时死去,在我的葬礼上,他们必须出席。如果他们当下死去,无论身在何方,我都会千山万水地去寻找他们,并带他们回家。简单地说,他们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并时常在我的白日梦中扮演某个角色。因为他们的存在,使得我对于那本不存在的未来,仍能有些许期盼。不愿启齿的是另一些名字,她们曾经存在于这个排行榜中,并一度排在第一位,但她们目前却没有一个能进入我的终端客户名单。因为过不了多久,她们就消失了。或者,是我消失了。尽管有的号码依然安静地躺在通讯录中的一角,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去惊扰她们。有的,是怕我难受,而有的,是怕我会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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