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到了一个废弃的矿洞里,在一片茂密的野草中,洞口安安静静地张开着,我跳到它的里面,它保护了我。火在我的头顶上烧了过去,像坦克压过那些战壕,战壕中的人们看着齿轮阴森森地驶过,却没有任何危险。这是我苏醒之后,奶奶告诉我的。她牵着我的手,来到山腰,我看见夕阳火红地坠在山尖上,中间是大片大片冒着黑烟的焦土,那里还有零星的火苗,在挣扎扭动。人们用镰刀割出了防火带,火烧到防火带前便不得不止住了,因为防火带太大了,一股强烈的火势仍在那个巨大的白圈中扭动着,像一个主力部队跌入了敌人精心设计的包围圈中,奋力地寻求突围。有几户人家的柴房和茅厕也包括在了里面。他们的主人正在和我的爷爷争执着。奶奶的眼里泛着血丝,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我,我抬头看着她,她对我微微地一笑,眼睛里却流出了眼泪。她在喃喃地说,为宝啊,为宝啊,我的宝啊,我的傻宝啊……
我牵着奶奶的手,在夕阳映衬下的焦土前,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我感到浑身在不断地抽搐。焦土的气息、野草焚烧的味道,一阵阵地吹拂过来,我肆无忌惮地哭着,整个山都听见了我的哭声。
据奶奶回忆,那个晚上,在整个睡梦中,我仍在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声音传出去很远。很多年以后我想,或许,我是在哭给大山听。一个孩子绵延的抽泣声,在黑夜的大山里来回蔓延,大山一定听到了,一定的,尽管它们默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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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我被送下了山。我的父母执意要将我带回城里。临走时,父亲牵着我的手一家一家地给人道歉。那些人家的老人看见我的父亲后,反倒不理我了,他们和父亲攀谈起他小时候的经历来。父亲熟络地称呼着他们,时不时地哈哈大笑,我开始对他产生了一丝亲切。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男人和我,还有着挺不寻常的关系。老人们拍拍我的脑袋,对我父亲说,这个娃啊,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父亲仰天笑着,他看着我的眼神,热烈而充满希望。我低着脑袋,脸上一阵阵泛红。
下山的时候是一个黄昏,奶奶站在屋檐下抹着眼泪看着我离去,我声嘶力竭地挣脱了母亲的手,飞奔过去,一头扎在奶奶的怀里,死活都不愿意离开。母亲皱着眉头在旁边看着,父亲站立了一会儿,便一把把我从奶奶的怀里抢了过来,扛在肩上。我死命地挣扎着哭喊着,小拳头砸在父亲的背上,脚使劲地踢打着,哭声震天。奶奶抹着眼泪,挥着手,说,为宝啊,放暑假记得来看奶奶啊,记得啊。我大声哭喊着,村里的人都出来了,红瑛姐坐在椅子上向我挥着手,村里的其他人都在唏嘘地看着这一场景。走了很远的山路,在拐角处,我仍然能看见奶奶抹着眼泪的身影在村口的大青石旁站立着。我徒劳地挣扎着,终于失去了力气。在每一个拐角处,我都能看见奶奶的身影,她追了出来,远远地看着我,挥手,不断地挥手。我的心中一片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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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莎是今年最屌的台风, 听说有十二级, 从浙江那边刮过来。我从昨晚就开始等它。推开阳台门,喝着酒。一天了还没来,它怎么还不来呢?
开了电脑,一直在听杰夫?巴克利的《哈里路亚》。坐在阳台前,我静默得像一只猴子。音乐像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在慢慢发酵,营造了一个松软的气场。我完全被牵引了进去,动弹不得。音乐有着宗教的美和操蛋的做作,但有一些歌能令我的神经暂时紊乱。有些令我微微发麻,有些令我瞬间沉默,有的简直就让我发狂,这连它们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更别说那该死的旋律与歌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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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朋友,神出鬼没的,大姐大的架势,说一不二。她一个人走南闯北,每年都挣个几百万,喝酒从来没醉过,但是只要唱卡拉OK时有人唱《新不了情》,她立即号啕大哭。有一次,在电视上的一个女主持人,十分钟前我还觉得她弱智得可以,但十分钟后,我改变了看法。因为,在录制现场,一个该死的歌手唱了一遍李宗盛的《鬼迷心窍》,她立刻珠泪涟涟,节目几乎无法进行。
在某种程度上,我和她们都是一类人,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摆脱那些残酷的记忆,以及那些挥挥手后仍旧无法抖落的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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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歌就是一个故事,代表了特定的人和事。音乐响起,往事扑面而来,不管周围多么欢腾,整个人像被沉入了海底,住在身体内的那个灵魂反而渐渐地上升,在视野的顶端,它悲悯地注视着我,我们都束手无策,面面相觑。
它们仍然锋利,这代表我们仍然年轻,只有年轻才无法释怀。那些爱过的,恨过的,粉刷之后依然斑驳脱落的,都是笑和泪。
我不能提那些歌,尤其是那首该死的《把悲伤留给自己》。想死的心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