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从此没有再回来。晚上,稻儿睡不着,月光进来,照见那些温暖的空巢,他嘬了嘴,叽叽喳喳,学那些麻雀说话。后半夜,镇江镇上忽然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隆响,连镇江塔也一阵地哆嗦。他望见镇上一片火光冲天,接着,就是炒豆一般的枪声。他心里发怵,不敢合眼,拥被坐等天亮。
天终于亮了,稻儿照例下到井台去打水。细雨在绵绵地落着,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寒气砭入他的骨头,庙里说不出的死寂,他很想扯开嗓子喊方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有点心慌,头一回违背方丈要他立的誓,走进了庙里去。庙门大开,地上有血迹,再走几步,看见有僧人倒在血泊中,怒目圆睁,胸口被刺刀捅过,身子都已经僵了。稻儿想哭,眼睛却干巴巴的。他只在伙房的柴堆上见到一个活人,是奄奄一息的火工。
昨夜,日本人建在镇江镇的一个兵站被抗日特工队给炸了,双方还发生了激战。后来,日本兵带着包忠良突袭了镇江寺,要逮捕二师兄,指称他是抗日特工队成员。有几个血性和尚护着二师兄,都被刺刀捅死了。结果剩下的人,全部被抓走,就连久病不起的老方丈,也要拿门板抬到日本人的兵营去。老方丈挣扎起来,盘腿打坐,口里念念有词。包忠良火了,骂声“老秃驴!”举起王八盒子的枪托,猛击在他的脑门心……火工切齿骂道:“汉奸!”
稻儿说,“汉奸是什么?”
火工说,“汉奸就是包忠良。”
稻儿点点头,说,“我懂了。”
火工拍拍他的脸,呜呜哭起来,他说,“走吧,赶紧走,镇江寺没有什么可以镇得住。”
稻儿走下孤山,放眼四望,天地苍茫,竟没有一处可去。距镇江寺半里之遥,就是冷僻的镇江镇,隔着细雨,有打铁声一锤一锤传过来。稻儿晓得爹是铁匠,打铁声让他稍感安稳,就深一脚、浅一脚往镇上走。走到镇口,他鞋底粘的湿泥差不多有半尺厚,挪一步都难。
路边停了一辆黑色小汽车,他就拣了块竹片,靠着车身提起脚刮鞋底的泥。突然几声狗叫,他虚眼望去,正有一队日本兵全副武装,牵几条吐着红舌头的大狼犬,簇拥着一个穿狐皮袍子的中年女人走过来。他吓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拉开车的后门,钻进后座上的一件黄呢大衣里。继而车门“嘭”地打开、又“嘭”地关上,随后还是“嘭”地一声,车子启动了,在雨中的乡村土路上奔驰。轻微的颠簸,让他阵阵心惊。
金稻儿这是头一回坐汽车,他除了哆嗦、听天由命,别无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终于嘎吱一声停下来。半晌,没有动静。他试着把头伸出来,探一探动静。但是,他的头刚冒出大衣,一把手枪已抵住了他的眉心!持枪者就是那个穿狐袍的中年女人,她从驾座上回过身子,动作敏捷,目光冷彻,敞开的领口下,坠着一颗鸽蛋大的红翡翠。
她说,“你是谁?”
稻儿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枪管又猛地抵了一下,稻儿的头摊在椅背上,身上的黄呢大衣滑下去,露出他的袈裟来。女人“咦”了声,微微惊讶道,“小和尚?镇江寺的吗?”
稻儿不敢说是,又不想说不是,就红了脸,耷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
女人收了枪,另一只手却伸过来,在他光光头皮上、光滑的下巴上,抚摸了一小会儿。她笑起来,“那就是铁相庵的了?是个小妮子?”
稻儿喃喃说,“我不是小妮子……贫僧渡江。”
“渡江?”女人说,“想起来了,你就是唆使黑狗撞残了包少爷的金稻儿?天网恢恢,你躲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上了我的车……你晓得我是谁?”
稻儿说,“贫僧不问世事,如何晓得女施主是谁?”
女人说,“你自然不会晓得的。女施主是包忠良的妹妹包英良。”
稻儿啊呀一声,猛地去推门就要逃。但包英良动作比他还快,反手一耳光煽过来!他脑子嗡嗡响,眼前金星乱溅,泪水、鼻血都淌了出来。
“混蛋,我又不吃了你。”
稻儿睁不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
“你不干不净嘀咕什么?”
“阿弥陀佛!”
第八章 孤山稻儿(5)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