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的光荣(7)

   两全庄的家丁已来过几拨了,杀气腾腾,索要金稻儿。南枣花恨恨地砸碎了茶碗,包博望连呼:“冤孽!”而包善人在南京立法院开会,正在火速赶回武昌的船上。好在包忠良并没有死,已经送到武昌一家日本人开的医院去。他妹妹包英良自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留学回来,就在这家医院作外科大夫,兼院长助理。
  
  包忠良的伤势,已通过家丁的嘴泄漏了出来。庵里一个刚从南京来挂单的年轻尼姑红着脸,正色安慰稻儿:“不是太可怕的,他只是被撞破了卵。”然而,更多的人晓得,包善人家至少四代单传,破了卵,就是断子绝孙的事。
  
  稻儿已经无法在铁相庵安身了。主持老尼让稻儿拿了她的亲笔信,连夜去投镇江寺。稻儿跪下来,给老尼磕了三个响头,洒泪而去。庵里一片低低抽泣,唯独老尼神色不变。她说:
  
  “好一个和尚,就这么去了。”
  
  镇江寺建在距镇江镇半里外的一座孤山上,山头立着颤巍巍白塔,上下十七层,盖满蓬草和鸟粪,江风浩荡,铜铃哑声哑气,是隋炀帝大业十四年的旧物,已有一千三百一十九年,差不多算半个废物了。七年前,除了有个无锡来的挂单和尚在塔里住过小半年,一直是荒着。老方丈安置稻儿住在塔顶上,装聋作哑,隐姓埋名,每日只以洒扫白塔为功课,就连吃的、喝的,都是寺里的火工送入塔底,打个照面,相互也不闻不问。没人晓得稻儿的来历,有人猜他是老方丈的私生子。
  
  这是1937年春天的事情,距日本军队攻陷武汉还有一年半。
  
  三四
  
  稻儿在塔中一住就是数年。人间数年,塔中一日,对他来说,日日都是一样的。要说有不同,就是渐渐感到床小了,起居空间狭窄了,猛一直起身子时,可能碰得头生痛。除此之外,他觉得一切都挺好。每一天,他都把每层楼洒扫得一尘不染,在佛、菩萨的像前,放上一碗清亮的水。塔下几步外,有一口古井,他天亮光着脚板去洗漱,再提一桶水回来。这段距离,是他出了塔,走得最远的路。他的饭量大了,力气大了,上十七层塔,不喘气、不心慌。每层塔都搁着些经书,枕下的谷草里,还藏着一部《红楼梦》、一部《玉梨魂》、一部《广陵潮》,大概是那个挂单和尚留下的。他每天翻几页,几年里,翻了不晓得多少遍,都记在心里了,即便他死了,那些字都印在脑子里。即便把他烧成灰,那些字成了灰也和他的灰,是搅在一起的。然而,他的学习和参悟是没人可以交流的,就像林黛玉流泪了,并没有贾宝玉陪她哭。他每天对着滔滔江水,合十诵出的,只有不变的四个字:
  
  阿弥陀佛!
  
  他伸手出去,擦亮了檐角下的铜铃,拔掉了杂乱的蓬草。麻雀不怕他,又衔来了枯草,在他的协助下,重新筑了新巢。麻雀的叫声并不好听,叽叽喳喳的。他很耐心地,用几个月,甚至可能是一年两年的时间,学会了鸟语,用叽叽喳喳的声音和麻雀交谈。麻雀的语言比人要简单多了,只表达喜悦和悲伤。他喜欢久久地看着麻雀的眼睛,麻雀眼睛总是湿润和警觉的,没有一点的敌意。
  
  过了端午节,江上风清,阳光正好,稻儿靠在窗口吃粽子、望江景,一颗子弹呼啸着射上来,“啪”地打在十四层的檐角上!石屑暴溅,铜铃摔落了下去。塔里的麻雀受了惊吓,翅膀齐刷刷“轰”地一响,都冲出了塔去,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接着又是几声枪响,麻雀飞远了,只留下些羽毛在空中静静地漂浮。稻儿伸个头出去,看见塔下的草地上,站着些日本兵,还有一个穿白衬衫的翻译官,正在叽哩咕噜地笑谈着。那个翻译官,让稻儿出了身冷汗,正是包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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