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听不得这么多废话,抱着儿子,已三步两步抢进庵去了。庵里燃着细香,有点甜甜的,微微腻人,佛前一只谷草编的蒲团,双双看去,如一团祥云。她把稻儿放在蒲团上,不住叫:“儿呢儿呢,娘把你交给别人了……交给别人了。”一个老婆子举起一只小榔头,“当”地一声钟罄响,真是让人心胆俱裂的。
金稻儿在铁相庵里捱了三天,竟拣回了一条命。
三三
金稻儿是在尼姑们的细手上长大的,长到八、九岁,唇红齿白,出落得像个标致的小姑娘。满了十二岁,主持老尼给他剃度了,还取个非僧非俗的名字,叫“渡江”。不过,很少有人叫渡江是渡江,庵里都叫他是“娃娃”,或者“我的娃娃”。娃娃身子孱弱,尼姑们托了钵,穿乡过镇去给他求羊奶、牛奶、人奶,还买鱼给他熬鱼汤,熬得雪白,肉和骨头都成了糊。村里杀年猪,有人家请了去念往生咒,就讨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回庵剁了给娃娃做元子。主持老尼俗家成都府,待娃娃叫得清师太、师父、师伯、师叔、师姐了,就掐了葱、苗,和了豆豉,亲手给他炒川味回锅肉,香得扑鼻子,是真正的佛跳墙。这娃娃就恃宠而娇,在地上、墙上磕一下,或者谁说了他半句的重话,也不哭,也不闹,却是埋了头,死也不吱声,尼姑们托住他下巴让他抬了头,就看见他一双大眼,泪水汪汪的,把她们心痛得赶紧抱住,不住口叫“乖娃娃”。
逢年过节,主持老尼会打发娃娃回包家镇老家探亲。
回了老家,他却依旧是稻儿。他不晓得爹已经早没了,当然,他也从没听说过爹是何人,人在何方。他娘包双双,寡言少语,只木木地盯着他看。他长得不晓得像谁,瘦得如一根豆芽,披着袈裟,头皮精光,吃饭要先打阿弥陀佛。双双看他,是看儿,也是看生人,心里像堵着一坨铁。
金满堂和老婆早被金有种的死讯摧垮了,头发全白,端一碗饭手都打哆嗦,说一句话就流口水,是活不了几年的老人了,根本不晓得该怎么跟这个小和尚亲热,虽然他还叫稻儿,还是他们的独孙孙。稻儿看他们,也没有话好说。吃的呢,因为稻儿算出家人,回家总是一桌萝卜白菜,清汤寡水,吃得他肚子里发酸,却也不说破自己在庵里是不忌鱼肉的。捱过一夜,明天该回庵子了,爷爷、奶奶松口气,往他手里塞几个白面馍馍,或者一块糯米糍粑,叮咛天冷要加衣,走路要走大路,就去木工房里劈木头、锯板子。
双双却咬紧了嘴巴不说话,也不给稻儿塞东西,也不送出门,只怔怔看着他,看得他发怵。他埋了头,鞠个躬,双手合十,退出门去。
稻儿自懂事起,就是害怕母亲的。
回铁相庵的路有两条,一是顺着江岸走,这就是大道。还有一条自然是小道,从包善人家两全庄门楼前抄过去,要省下大半里。包忠良新近豢养了一条大黑狗,就放在院门前巡游,专咬借道的、要饭的,不晓得多少人曾被它撕得血淋淋。但稻儿大道走腻了,江上百舸争流,也成了寻常的一幅画,走着走着,就岔到了石板小道上。小道掩在油菜地里,正是清明过后,下过酽稠的雨水,油菜花落得满地是金,鼻子里都是水烟气和油菜香,他手里的钵,盛着奶奶刚从蒸笼里取出的一块热糍粑。穿出油菜地,就望见一箭之外,两全庄门楼巍巍,成排成排的枣树、桑树从庄后抄出来,一直环住门口小河、拱桥、一片大晒场,说不出的富贵气逼人。他稍一踌躇,还是径直走过去。
第七章 死的光荣(5)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