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堂的空肠子一阵痉挛,他眼睛发黑,差点又晕过去,赶紧说:“我要一碗饭。”
大都督似笑非笑,说:“很好,这是自然的。你还可以拿一样东西回家去。譬如,”他指着桌上一只宋代的瓷瓶。金满堂连连摇头。他拉开抽屉,在桌上放了一块金砖。金满堂头摇得更急了,金家的家训是:“横财之后必有横祸。”金砖?他怎么敢!
大都督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随便说。”
金满堂脱口道:“洋马。”
大都督吐口气,甚至还挂了一点笑:“噢,洋马?这是可以的,也不难。”
金满堂吞了吞唾沫,补充一句:“是东洋马。”
大都督叹口气,摊出双手,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咕哝道:“既有东洋,必有西洋。若无西洋,亦无东洋。西洋、东洋,都是很可怕的,”他手一翻,指着金满堂:“你,也是很可怕的啊……我就给你一匹西洋马吧。”他靠回椅背上,挥了挥手,就把金满堂挥出了屋子去。
不过,金满堂先得到的是一钵热气腾腾的蒜虾热干面,还加了剁成块的武昌鱼,淋了芝麻酱和醋,香得他发晕。他呼噜呼噜把面刨进嘴,大汗淋漓。熊代表陪着他,看他吸干最后一滴汤,就正色问:
“能不能告诉我,你击退瑞总督的动机是什么?”
金满堂吐口气,揩一把嘴,说:“动机?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熊代表愣了愣,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金满堂不晓得他笑什么,也跟着咧了咧嘴巴。熊代表说:“黎大都督说得好,你们,才真的是他妈的可怕啊!”金满堂有一点吃惊,熊代表这么斯文的少年,居然也会骂粗话。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让金满堂傻了眼:大都督奖励给他的洋马,不是一匹咴咴叫、嘚儿嘚儿跑的畜生,而是一个铁家伙:又大又笨的自行车。而在自行车传入中国的很多年头里,它的确就叫做“洋马”。
熊代表哪晓得金满堂的心事,拍着自行车硕大的座凳说:“这是大都督军中的德国顾问腓德烈中校,送给大都督的圣诞礼,完美无缺的德国货,多少人眼红啊。可惜大都督不是基督徒,现在你就成了主人了。”他在横杠上抹出一串字给金满堂看,是烙的洋码儿,金满堂只看清了几个数,1910。
金满堂就说:“这货真有一千多年了?”
熊代表说:“×,一千年!是去年,慕尼黑腓德烈自行车厂的新货。”
金满堂笑:“还新货?骑都骑了一年了。”
熊代表说:“它在路上走都走了一年,你以为德国在哪儿?”
金满堂吐吐舌头,不敢再问,就提起车龙头掂了掂,只觉得又重又笨,不懂何以人人要眼红?他在城里偶尔见过人骑自行车,唯一的想法是日怪,两只轮子,人咋没摔下来!
熊代表说:“骑上去试试?”
金满堂真的骑上车,用力蹬了一脚,车啪地倒下去,额头磕出一个包,半边屁股、一条腿也痛得不得了。熊代表笑起来,说:“慢慢来吧,骑洋马就像闹革命,急不得。”
10月10日的革命,后来被尊为民国的“双十节”。炮火轰垮了帝制,打出了一个民国来,也把金满堂的柜子、独轮车都化为了炮灰。他得到的奖励是:黎大都督的铁洋马和一幅字:“革命功臣”。
真正的功臣却不像金满堂,而是那匹铁洋马:它是被金满堂拿肩膀扛回乡下的。
二六
德国铁洋马在包家镇引起了轰动,很多大人都带着孩子来看一看、摸一摸,但没一个人会骑。包善人也携了孙子忠良、孙女英良来凑了凑热闹。包善人是镇上第一个剪辫子的人,后脑勺剪剩的那点白发,活像一把挂面,在风中喜气洋洋地飘。他精神矍铄,不见老态,拍着金满堂的肩,大声说:“好,好,给包家镇争了口气,革命功臣啊!”
第四章 革命(6)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