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满西楼(5)

   鸨母说:“香脂儿。”
  
  他喃喃重复,唤着:“香脂儿,香脂儿。”
  
  鸨母笑道:“还香脂儿呢,早成了香脂娘……”“香脂娘……”他看着鸨母布着小皱纹的眼角,四目相对,他伸出手去,把粘在她嘴角的一片瓜子壳轻轻地抹掉了。
  
  两个人又去巡抚衙门转了一圈。时在傍晚,衙门外一堵照壁,几个斜挎长枪的兵正骂骂咧咧,拿铲子刮什么。周围有些闲汉在笑嘻嘻看热闹。他们凑过去瞅一眼,照壁上袁世凯被画成个红顶花翎的大鼋,跪在洋人跟前舔他们的大皮靴。谭楚鼐小声说:“民心可用。”包博望点点头。
  
  照壁外有块小广场,除此之外,四处全是细如鸡肠的小街僻巷。小广场向南第一个街口,有座酒楼。两个人就上了酒楼,拣一副临街的座位坐下。伙计刚把酒斟上,只听一片马蹄声自北而来,街上七八十个骑兵杀气腾腾,簇拥着一个红顶花翎、大头圆脸的将军,哗啦啦驰过。谭楚鼐向伙计证实,这将军正是袁世凯。只要他不出济南府剿杀团民,几乎每天都会在黄昏跑马,从抚衙出南城门,一直跑到千佛山脚下。然后给佛烧香、磕头,信马回城。两个人商议,就在这儿动手更合适。
  
  酒楼再往南两个街口拐角,几棵大杨树下,有一爿茶铺,半露半隐。
  
  翌日在客栈吃过午饭,小睡一会儿,没睡着,硬捱一个时辰,两个人各夹一本书,出门向抚衙这边来。谭楚鼐上了酒楼,包博望去了茶铺。两人约好,谭楚鼐望见袁世凯的马队出来,就举书向包博望挥舞,让他躲在杨树后开枪,然后乘乱顺小街疾步逃出南城门。包博望喝了两碗茶,连赞“好茶”。掌柜得意说,俺黑虎泉的水泡茶,能有不好的?其实,包博望一点茶味都没品出来。昨晚,还有刚才出门前,他都在练拔枪、瞄准、射击的动作。
  
  谭楚鼐说:“你就不放一枪试试?”
  
  他摇头:“命定的事,如何试得出?”
  
  现在,那枪抵着他的腰杆,有些发痛、不舒服。他埋头看书,书上说什么,一点没有看进去。看一阵,猛然发觉字迹不清,抬头才见天色已经发昏,在飘麻麻的细雨。赶紧去望两个街口外的酒楼,细雨点打进眼里,看得眼睛发痛,竟什么都看不到。就在这一刻,隆隆马蹄已到他跟前,他来不及反应,袁世凯和他的马队就风一般地刮了过去了。
  
  第二天,雨后放晴,春阳暖融融的,视线极好。他们又去。但袁世凯没有出来跑马。第三天,第四天,接着又去,还是没见到马队的影子。他们怕让人看出来路,就不敢再去。随口向客栈掌柜打听,说袁大头又纵兵杀人去了。
  
  等到济南春意已浓,太阳晒得行人要出毛毛汗的时候,他们焦躁起来,盘算着要先回北京。就在这时候,机会又一次来了:朝廷的钦差专程赶到济南,要在巡抚衙门为袁世凯实授山东巡抚。这一天,是1900年3月14日,合大清光绪二十五年的春末。
  
  一九
  
  3月14日的月亮从大明湖下升起来,黄澄澄,湿润而圆融,照耀着西施楼、济南城、千佛山,还有脉脉湖水,万里关山,一派的清晖。两个人走到西施楼下,谭楚鼐忽然向包博望小声说:“我想到了李白的两句诗。”包博望问,“哪两句?”
  
  谭楚鼐念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包博望一笑:“真要是长安,那该有多好。”
  
  西施楼下停满了轿子,骡车,垂柳下还拴着几十匹好马。月色好,地气回暖,沿街摆着饮食摊,行人熙攘,夹着些斜挎长枪的袁家兵在晃来晃去。谭楚鼐留在楼下望风,包博望一个人跨进院门。他手上捧着个红缎的盒子,就像预备送给姑娘的礼物,其实里边就盛着那只科尔特“拓荒者”。他担心从腰间拔枪不利索,才临时想出这个主意。今夜的心情,比茶铺那天更平静。西施楼里笑语欢声,大堂里摆满花篮,烛影摇红,果然是夜夜良宵。他看见自称香脂娘的鸨母托着黄铜水烟袋,正在红光粲然中招呼客人,顾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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