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十分英睿、勤勉的。”北京学生瞅了一眼熟睡的谭楚鼐。“楚鼐的堂叔谭嗣同先生,是我的恩师,他就觐见过皇上。老师说过的,皇上谦虚和蔼,好学不倦,洞悉天下,床边上就贴着世界版图,可谓卧薪尝胆。只是,因为忧劳太多,皇上也十分憔悴,二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已近中年了。”
包博望说:“这个我相信。大清一朝,除了同治儿女情长,自康熙以降,个个皇帝没一个是懈怠松弛、耽溺于逸乐的……然而,国运还是一天天不济了。说到运,还有什么办法呢。即便千难万险,让皇上亲了政,也不过就是回到咸丰、道光时候吧。英国兵舰借鸦片开战,轰开我国门,辱我大清,签南京条约,割让香港……不就始于道光二十年的事情么?”
北京学生昂然道:“然而不然。我们扶皇上亲政,并不是要让他回到道光、咸丰去……或者回到康、雍、乾。所谓亲政,是亲宪政。君主立宪,以宪治国,权在议会,政在庶民,皇帝有所为、有所不为。英国立宪几百年,日本立宪几十年,一个国富民强,一个后来居上,横行天下,谁挡得住它?”
包博望说:“你说的,是很有道理的。可是,你能够把这些道理拿到老太婆跟前去讲吗?就算讲了,她就会知趣地退场吗?”
北京学生说:“这正是我们在做的努力……跟我们一起干吧。”
包博望交叉双手,在自己的胳膊上滑动。他说:“我还是造枪造炮吧,君主立宪我一时也弄不大清楚。反正国家中兴,也离不开枪炮啊。”
北京学生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微微地笑了。包博望被笑得不舒服,他说:“你是觉得我胆小,对不对?”
北京学生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说:“大家都不容易……睡吧。”
包博望闷闷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谭楚鼐和姓坡的北京学生已走了。被窝乱乱的,像团搅乱的抄手。他发了一会儿呆,喝茶的时候,柔声问桐子,她觉不觉得自己胆子小?桐子虚眼看他,看了又看,抿嘴笑道,“要那么大胆子干什么?”这个回答,更让他郁郁不乐了。可是,总不能逼人家说自己胆大吧,何况是个小女孩。
谭楚鼐一直就没有再露面。包博望去他寄宿的人家,房东说,他已经搬走了。晚上,包博望坐不住,就专门去谭楚鼐挨打的酒馆喝酒。既然酒能乱性,他就想把自己喝醉,看自己敢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事情来。
酒馆里坐满了人,个个酒酣耳热,闹哄哄的。老板娘穿着鲜丽的和服,脸上敷一层厚厚白粉,不停哈腰、收钱,小眼都笑没了。包博望找个位子坐下,故意大声吆喝,要酒要菜。老板娘见了他,就像没有见过,赶过来亲自伺候。他转着眼珠子找那个罗圈腿的男人,却连影子也没有。他有些释然,又有些怅然。接下来,把清酒喝了又喝,肚子里塞满了生鱼片。后来,他烂醉了,迷糊着撑起身子要走,膝盖一软,竟然差一点栽下去。老板娘啊呀一声,躬身扶住他的两腋,把他托了起来。
酒馆已经打烊,灯光暗了许多,老板娘说:“请再歇会儿吧。”
包博望歪了歪嘴角,说:“那就再来条河豚。”
老板娘笑道,“还来?不毒死也撑死了。”
包博望伸根指头托住她下巴,说:“要死,就陪我一块死了吧。”
她把小眼瞪圆了,把他上下扫了一遍,噗哧笑道:“要死,也先让我尝一口鲜。”说着,就把他往里边搀。
第二章 鬼子(12)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