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子(3)

   当望儿望一眼母亲,用湿湿的眼睛乞求她给一句褒奖时,枣花冷冷道:
  
  “不就是两三丈开外嘛。”
  
  望儿溜出两全庄,去了镇上的金字号木匠铺。
  
  铺子很宽敞,墙边立着立柜,中间停着两口棺材,案板、地上堆地潮湿、清香的刨花,金老当家的胸前盘着一条花白辫子,腆着大肚,正用斧子削一根牙签。他削得极有耐心,斧刃游走轻盈而又坚定,一直削到牙签晶莹如玉,随后就放入嘴里,在牙缝中一阵乱剔,中午的红烧牛肉塞了他的牙。望儿趴在门边,看得发呆,也有点发痛,正想说句什么,金老当家的已经剔牙完毕,把牙签嚼烂,和着一口浓痰“叭”地吐出去,差点吐在望儿的脸上。望儿吓得尖叫了起来!
  
  金老当家的呵呵一笑,招呼:“包少爷,稀客!”
  
  望儿说:“你真是鲁班转世啊。”
  
  金老当家的又是呵呵一笑,却不置可否,算是坦然受了。
  
  望儿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小石子,向街上走过的一条狗扔过去,正中狗头,狗汪汪叫着,一眨眼跑得没有影子。金老当家的说:“包少爷好手段。”望儿说:“你能不能做个机括,让这石头打得远些?”金老当家的说:“天下的事情,没比这个更容易的了。”他说着就提了斧子跨出门去,在街边的槐树上劈下一支树丫,剥了树皮,绑了两根皮筋,中间缝了块麂皮,就成了一支结实、发亮的弹弓。他把弹弓递给望儿,说,“包少爷,包你百步穿杨。”
  
  望儿有掷石子的功夫垫底,玩弹弓无师自通,几天之后,他就能在枣林、桑林中自如地猎鸟了。
  
  九
  
  光绪十一年,合西历1885年,入秋转凉,两全庄来了一位贵客。是趁着暮色悄悄到来的,几乎听不到一点骡马、轿夫的响动。
  
  望儿当晚没有见到客人的面,但他从父亲、母亲的恭敬神色中可以感觉到,这个客人不是一般的尊贵。父母甚至把自己的卧室都腾出来让给他居住,不过他坚辞了。他请主人在书房中铺了一张床,就睡在了书房里。他说,他老了,瞌睡少,可以翻翻书。望儿后半夜起床撒尿,还看见书房的蜡烛在亮着。第二天早晨,望儿从林子里提着弹弓和一串麻雀回来,看见那客人已靠在院里的一把躺椅上,由父母陪着在喝茶。客人看见望儿,笑了一笑,说:“小子,身手不错嘛。”望儿立在那儿,有些踌躇不前。
  
  客人身子十分矮胖,面相也很倦困,已然是个见出衰相的老人,但冷丁地双眼一射,还能有一股慑人的威凛。包纯善站起来,吩咐儿子给客人磕头,叫客人“大爷爷”。客人咳嗽起来,脸涨成痛苦的酱紫色,他一边用块帕子堵了嘴,一边摆手,示意:“免了,免了。”
  
  这位客人的身份、来历,望儿始终不清楚,只懵懂晓得一点,他姓左,尊称有左大帅、左大爷,或者中堂大人,曾率部剿灭长毛,功不在曾国荃之下。后来左大帅去西北征战,望儿的父亲随军掌钱粮,负责军需一应事宜。左大帅功高巍巍,但如今老了,疲病缠身。他转了许多地方养息身子,没一处能够静心,最后转到了两全庄。他早听包纯善说过多回,两全庄后有青郁郁的枣林、桑林、荷塘,清香宜人。他来了,发现这儿比预想的还要静谧和安逸。他对包纯善两口子笑道:“田园将芜,胡不归……家可以随行,而田园安在呢?两全庄好,你们再活十年,就该算神仙了。”枣花对左大人的敬慕,还在包纯善之上。她说:“大帅若不是万里征战归来,哪会觉出这小庄子的好?只该嫌这儿静如死水,看我们也如看死水里的几条泥鳅罢。”左大人指着枣花,呵呵地笑,转而又叹口气,不说什么。接下来几天,来了许多地方显要拜望左大人,庄院门外,停满了八人大轿、四人大轿、宝马香车。左大人烦躁起来,统统推说吃了药刚睡下,一个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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