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两全庄(6)

   老五是个女儿,跟她四哥相似,也很喜欢读书;也喜欢吃蒜虾热干面,嚼风干武昌鱼。她瘦小,纤弱,从正面看去,小脸是窄窄的,苍白的;一排乌黑的刘海下,两颗眼珠小小的,眼逢细细的,却时常映射出冷彻、坚定的光。她的读书跟四哥很有些不同,不走婉约、纤细的路子,大多是《左传》、《史记》、《汉书》,唐代的边塞诗、送别诗和唐传奇。也读过《长生殿》、《西厢记》,唐明皇、杨贵妃、崔莺莺、张生,她一个不喜欢。她的闺名是金枝,她很讨厌,七岁的时候,死活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了“枣花”,取自她喜欢的李颀的诗: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南掌柜弄闷了,惊怒中问女儿:“枣花,有什么好?”
  
  她不看爹,看着墙上的画,说:“爹爹不懂。”
  
  南枣花闺房的墙上,挂了一张明代仇英的《风尘三侠》图摹本,她早晚都要对着它看很久,看了又看,想象自己也如红拂,与一个剑胆琴心的人结伴,嘶马出门,去暮色垂落的道路上出没。然而,这只是一个梦想,她不能策马驱驰,甚至不可能像常人那样大步、稳健地行走,因为,她是一个瘸子。五岁那年的夏天,枣花望见街上一个驿卒骑白马顶着蒙蒙细雨奔驰,就追着他跑,左脚心踩着一块鹅卵石,侧着滑出去几步,“嘭”地就倒了。但她硬撑着不哭、不闹,照样吃面、嚼鱼。南掌柜忙于生意,也就没有细察,叫太太拣块膏药贴在她膝盖上了事。过了小半年,他猛然看见女儿走路还是一瘸一拐,心头发紧,请了武昌城最有名的大夫来,才晓得她伤的是股骨,但误诊太久,已经没法矫正了。从此,南掌柜心头如被打进一根铁钉,只要女儿犯呆发傻、发嗔娇怒,他就觉得有一阵阵钻心的痛。枣花瘸了,走路比常人吃力,出门要支一根拐杖,也就懒得出门,成天窝在闺房中读书。但过了十六岁,上门提亲的还是络绎不绝。枣花听说了,只是冷笑,一一置之不理。就连南掌柜,也一眼把那些人的心肺看得雪亮,都是些家道衰败的官宦后人,码头上开杂货店的小业主,或只有一条货船的船老大,无非盯上了南家的嫁妆罢。只有一个是门当户对的,家里开着比茂源号还大的钱庄,还有个亲侄子在四川做道台,可那个想做女婿的活宝,也跟南家的长子一样,是个瘦成一把骨头的烟鬼!每打发走一个媒婆,南掌柜就要焦躁不安,在屋子里踱半天的步。后来他年岁高了,女儿大了,父女似乎都死了这条心,焦躁也就消减了,只成了一片会蓦然间涌上心头的郁闷。那天黄鹤楼下瞎子的话,让南掌柜在六十之年,再次沉溺于说不出的心事中,郁郁不乐。
  
  就是在这个垂满忧伤的傍晚,包纯善敲开了南家的门。
  
  三
  
  包纯善顶了包十三的缺,揽下了他全部的活。这些活,包十三起早睡黑,忙得腰酸背痛才能干完。而包纯善比他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每件事做得井井有条,还有余闲泡壶茶,读读随手拣到的一本书、一本账簿、一张有字的纸。南掌柜一家去下馆子,或者去烧香,他就踱到街上去结识三教九流,请街头卖唱的、卖膏药的、拉车的、拉皮条的、叫卖烧饼的、无事闲逛的……吃茶喝酒。这些人中,有一个刘瞎子,手长、脚长,嘴里嵌着一颗刺目的金牙,几分像破落的世家子,却不去算命,也不拉琴,专干夜里入室偷窃的营生。包纯善很惊讶,说瞎子:“算你命大,惹人可怜,不然早就抓起来打个半死了。”瞎子扑哧一笑,说:“×,抓我!夜里人人睡得像死猪,哪个抓我?”包纯善说:“你个瞎子,还不弄出响动来?”瞎子说:“响动!我啥时候不活在夜里呢,你见我啥时候弄出了响动来?”包纯善心里咯噔了一下,默然良久,似有一点儿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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