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清访谈录(15)

〔周玲和张誉译笑。〕

赵海清:你别笑。领导批评我回迁灾民不积极,我说了四点:第一,余震不断,18号、19号左右,公开有消息说还有很大的余震嘛;第二,防疫压力很大,场镇死了两百多人,死猪、死牛上千头,臭气熏天呀;第三,说有暴雨,泥石流,次生灾害影响;第四,我乡内还形成了七个堰塞湖啊,小堰塞湖。

……我们怎么回呀,回来在什么地方住呀?条件不成熟。

张建:面对这么大一场灾难,指挥系统有些乱,这也是很正常的。

周玲:那陈家坝有没有被淹呀,最后?

赵海清:没有。我们修了四个烽火台、观察点,我们做了预案的,心里有数的。

周玲:您是针对疏散做的预案吗?

赵海清:对呀,堰塞湖。我也很担心呀。

张建:我感觉堰塞湖不经过陈家坝嘛,那个水,即使要淹都是回水。

赵海清:对!说得很对。我们那个地方离唐家山23公里,这么讲吧,我给你画个图你就知道了。

〔赵海清俯下身子在茶几上画图。〕

周玲:那您实际上还是疏散了灾民是吧?

赵海清:疏散了三千多人呀。

周玲:那您当时遇到了麻烦了吗?

赵海清:肯定有麻烦,天天疏散、天天挨骂、天天做工作。

周玲:上面也有压力,老百姓也有不理解的,疏散点现在人都撤了是吗?

赵海清:人都回去了。现在我们准备建永久性农民房。

张誉译:那您对这之后的重建工作有什么建议呀?

赵海清:一定要科学规划,一定要因地制宜,一定要实事求是,一定要分类指导,不能太急,不能急功近利。

张誉译:解决农民房问题、老百姓住房的问题肯定是一个大问题,您对这块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海清:想法很多呀。(笑声)首先一点,希望越早越快修这样的房子。

周玲:问题是现在那么小一块面积一万多人怎么住呀?那些其他被淹的地方还能住人吗?

赵海清(声音很低沉):我不知道……

周玲:现在那个板房还没人住进去,等于说还空置在那儿呢。

赵海清:住了一些,我没安排他们都住进去了。

周玲:会有争执吗?

赵海清:肯定呀。他们占嘛。我说:对不起,现在板房不够,统一安排,第一考虑是学生,学生要上课,要住校,原来没考虑这一块。第二就是老弱病残,比如说生孩子的。我们研究了,怀孕六个月以上的,小孩一周岁以下的家庭住;老年人,七十岁以上住;地震前、地震后因伤残疾、行动不便的住。然后给社区(办公)住。

周玲:您一共有多少套板房呀?

赵海清:只有两千多套。

周玲:现在这板房要拆是吗?

赵海清:暂不拆嘛。我乡政府要搬迁。

周玲:要搬到哪儿去呢?

赵海清:安全的地方。

周玲:四个村那边,哦。您的想法就是让这些老百姓慢慢再回到这18个村里面去,还是把原来的地方再恢复起来。还有可能性吗?您不是说很多地都冲垮了吗,那怎么弄呀?

赵海清:危险的地方先不回去。

周玲:哦,那你们这种集中安置的状况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呀?

赵海清(沉默片刻,声音低沉):……我不知道。……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老百姓怎么过冬,住帐篷怎么过冬。

周玲:这边会很冷?

赵海清:现在还好。……昨天晚上下雨,哎呀,我担心老百姓那个帐篷进雨,……哎。然后还有堰塞湖,有没有影响。然后再长远地考虑……

周玲:那七个堰塞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

赵海清:解决了,都处理了。

周玲:现在还有堰塞湖的影响吗?

赵海清:有呀,有两个是简单处理的,不方便施工,以避让和监测为主。

周玲:您还会担心吗?

赵海清:有呀,肯定有!泥石流已经让河床抬高了三到八米,还可能继续抬高。地震以后,陈家坝乡最难三件事情是:一是防疫,二是堰塞湖疏散,三是群众安置。哪一个乡都不像我有这么三件事情,最多两件,只有我,完完整整要做三件事情。

张誉译:您觉得在今后的重建中最需要的是什么?

赵海清:最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支持。

张誉译:哪些方面的支持?

赵海清:修路呀、架桥呀,说空话不行的。那个凤凰卫视的记者到我们那个地方看了一下,她说:哎哟,我走了很多地震灾区,怎么你这儿我看是最严重的!

张建:赵书记你是不是羌族?

赵海清:我是呀。

周玲:您这边也都是羌族?

赵海清:对呀,原来不是羌族县的时候我们就是羌族乡。

周玲:整个北川全都是羌族?

赵海清:对呀。

张建:羌族自治县嘛,整个北川。

张誉译:赵书记,请您在这儿(个人履历表)帮我们填写一下……您带了名片了吗?

赵海清:我没有名片,对不起呀,从来没印过名片。

〔赵海清填写个人履历表。〕

张誉译:您今年还去北京看奥运会吗?

赵海清(咳嗽):不看了,原来要带我爱人和儿子去……

张建:你是5月12号定的票?

赵海清:不对,我是5月5号订的票,第三批吧,5月12号我就准备去给钱,网上订票、网下支付(咳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赵海清说话声音有些变调)……原来、原来就打算去吧,我儿子就说你别说话不算数……

张建:你儿子多大?

赵海清(停顿片刻):五岁……(再停顿片刻)没有了……

赵海清的最后一句话很短促,声音很低,周玲和张誉译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我听到了。我惊呆了!我有点不知所措,更找不到言语来安慰他。我唯一庆幸的是,当他说儿子五岁的时候,我没有自作聪明地安慰他说:没关系,反正孩子太小,什么也看不懂,不去就不去吧。我当时脑子里曾一闪念准备这样宽慰他来着。我以为他是工作忙才没时间去看奥运会。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不去看奥运会的理由竟是如此的悲伤。现在回想起来,刚才访谈中的那个电话在他的内心造成的是怎样的冲击呢!

就这样,访谈在惊愕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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