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从狱中出来之后,就开始不停地挪动,我记得我上大学时,你和他都曾一度在杭大读过成人自学班,后来你去了北大,他当了杭州大学宣传部副部长。但他的考试成绩不好,好象还有过不及格。一个大学的中层领导,同时又大学成绩不及格,我想是一件尴尬的事情。那时他已经安眠药成瘾了,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再往后他去了浙江日报文教部担任副主任。你文中提到的那个第一个到你家里来看你的秀才,当时她和蛐蛐儿就在一个部里工作,有时我们在一起时她提到他,会说李君旭又摔了一跤,有一次在饭堂口摔了一大跤。我们那时候已经知道,他之所以摔跤,应该是吃药后身体失调的反应吧。
我印象中曾经发生过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那时的李君旭,有时半夜里会起来梦游。有一天报社发现办公室门上天窗洞开,一个人从上面爬了进去,还留下了大脚印。李君旭立刻就去报了案,最后一查,那脚印是他自己的,但是他本人的确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传说他是第三梯队,要当宣传部领导的说法,就是在这同时出现的。记得那时候我还问过别人,他身体不好,怎么不告诉领导啊。人家告诉我,他在领导面前是很好的,看不出病的。我想想也是,每回看到李君旭,都是一个青年领袖形象,何曾有半点病相。
据说他在浙江日报工作时关系微妙,李君旭实际上是个书生,但极其关心政治,他走到哪里都好象要大出那个地方去。他喜欢和一定层次与视野上的人们探讨天下,中国,世界,政治与命运,在这过程中实现自己。也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越过了不该越的什么,他离老奸巨滑或者老谋深算还有十万八千里。我曾听说过一个传闻,有一回省里领导把报社领导叫去商量工作,到办公室一看,作为下级的李君旭早在那里了。
不久后他去了《东方青年》杂志当主编,当年这份杂志发行量很不错,但他真正的悲剧就在这时候总爆发了。我和这个杂志的编辑们比较熟,发现他们都知道李君旭有病,而且办杂志是个专业性很强的事情,在这方面他又是个外行,总之从一些人的口气中,我能够感觉到,人们不再把他当回事了。而他自己的病情也就越来越重了。终于有一天,他再次重重地摔倒,头部受伤,再也没有恢复正常。
以后的事情你都写到了,父母相继去逝,美丽的妻子离开他去了美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站起来,住在一个民办福利院中,与一个傻瓜住一个屋子,时间长了,就开始失语。我记得还是你告诉我,袁中伟他们一群老同学凑了一笔钱,给他买了一个轮椅。
我上一次看到的那个李君旭躺在床上,牙齿没了,一头卷发剃成光头,我不想再说我们看到的场景,我只想说,他慢慢笑了一下--我心中一动,我看到了八十年代的目光笑容--真的,一道八十年代的目光,是从以往逝去的岁月中回放而来的、没有被商品经济大潮洗礼过的目光。
是不是因为八十年代较之于以后年代的不同,而李君旭已经被命运定格在八十年代了,所以他反而成了我们纯洁的青春时代的象征。
我并非要在这里刻意歌颂纯洁,我只是想说,那个眼光里透露出的天真的神态,一方面依然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主体的精神,另一方面又预示了人的命运中那古希腊戏剧般的悲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