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1976(6)

楼下停着一辆黑车一辆白车,我哥被押上了黑车,上车前,公安人员将我哥哥的双手反铐在背后。哥哥以为自己会被押送到上海的“提篮桥”监狱,没想到车绕来绕去开了五六个小时,这时天已经亮了。当车上的人在议论车是否已开到绍兴时,我哥才意识到自己正被押往杭州。哥哥知道离家越来越近,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哥哥被押解回杭州后,先被送到了杭州市公安局。他们拿了一份刑事拘留的文件要我哥哥签字。我哥问为什么要抓他?公安局的人说:你知道“总理遗言”吗?我哥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公安局的人说: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之后,他们在市公安局的贵宾接待室连续对我哥进行了四十多个小时的审讯,主题就是一个:你怎么伪造“总理遗言”的?我哥被他们审问得筋疲力尽,精神几近麻木,但他仍坚定不移地回答:我没有伪造“总理遗言”。审讯持续到第三天,来了一位看似和蔼可亲的老者,他是公安部派来督阵的领导。他说:据我们所知,你对反击右倾翻案风不满。我哥说:我就是拥护邓小平,这有错吗?他上台以后,铁路通了,钢产量上去了,老百姓日子开始好过了。这位领导说:你想做邓小平的殉葬品吗?我哥说:你们不实事求是,我就是到毛主席那儿我也会这么说。然而,那位公安部领导接下来的一句话几乎从根本上摧毁了我哥哥的心理防线:你以为你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说完,这位公安部领导径直走出了房门,等在门外的市局公安人员马上冲了进来,他们拿了一份刑事拘留书要我哥签字。这种时候,任何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哥机械地签了字,然后被押送到杭州市著名的监狱——小车桥。

他被和刑事犯关在一起。同牢房的一个是贪污犯,一个是盗窃犯,还有一个是抢劫犯。牢房阴暗潮湿,灰突突的水泥地上铺一块木板就是我哥睡觉的床。我哥一关进去就被那些眼睛出血每个汗毛孔都透着杀气的刑事犯从头到脚细细搜刮一遍,身上所有东西连个钢蹦儿毛票都不给你留下,甚至连身上穿着的衣服都给扒拉下来抢走了。哥哥从小就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干部,交往的也大多是干部子弟或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社会渣滓混在一起,他觉得遭遇了奇耻大辱,但他稍稍露出反抗的意思,马上就遭到拳打脚踢。哥哥最后终于明白什么叫虎落平阳,自己没法和流氓痞子讲道理,你既然被抓进来和他们关在一个牢房里,你就绝对要打消自己和他们不一样的想法。

每个牢房都有一个水龙头,每天只有半小时的放水时间。这金贵的半小时谁都想霸占着水龙头搞个人卫生,牢房的清洁就根本排不上了。犯人拉屎撒尿都在牢房里一个污垢满面让人作呕的水泥马桶,我哥自小就受母亲影响,酷爱干净,面对这样的龌龊,他解手时犹豫半天,最后便蹲在水泥马桶的边沿上。站岗的警卫一见便大声呵斥,命令我哥坐到马桶上。我哥觉得大受其辱,和警卫争执起来。监狱长闻声赶来,刚想训斥,一见是我哥,声音立刻柔缓下来:噢,是他啊!他的事情以后你们就不要管了。同牢房的犯人见状面面相觑,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哥,不知道这个戴眼镜的书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从那以后,那些犯人对我哥都很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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