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就要见到赵黛莉了。
老人和女儿一家住在市内一片楼区中。我在附近花店为她们购得两束鲜花,一束大些,给黛莉,一束小些,给赵健。店员也是年轻女士,问及送花对象的年龄,我说一位90了,一位60了,加起来150岁了,你要扎得好看些。店员闻言,选花、扎花格外用心。一时间,我想到了许多人和事。所有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我们究竟在寻找什么?
自推翻帝制以来,百年中国从未停息血火厮杀,正所谓救亡压倒启蒙,反帝反侵略与反对封建糟粕混作一团。在无情的暴力革命和土地战争面前,封建传统历史性地崩塌了,又似乎依然存活无碍,并没有真正崩溃!我们推崇背叛,包括推崇革命先驱们对无数家庭的背叛,这一切,又似乎根本不可能。传统家庭就像一条河流仍在奔腾向前,而我们不过是这条滔滔大河中一粒黄沙碎砾……
我又一次想到了《夜未央》当中革命青年的爱与死,又一次想到易卜生名剧《娜拉》和更多的质问:娜拉走后又怎样?
也许,我们想在黛莉后半生那坎坷人生当中,寻找并且证明些什么——要国?要家?要民族解放、个人自由?这些概念是分裂的还是统一的?我们怎样看待巴金和他的《家?春?秋》?事到如今,我们对于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主旨,又将如何评说?现当代文学之间是什么关系?作家、作品与痴心读者之间,在历史上又产生了怎样的作用……
上得楼来,李彬兄弟轻轻叩门。
赵梅生女士拄着一只拐杖,站立于厅堂中间,并无须赵健搀扶。她用典雅的微笑迎接盛开的鲜花。
一个漫长而又隆重的午后。
追访历史,晚辈唯余敬畏。
谈话从名字开始。小问题,易轻松,却极是关键。
我需要再一次验证,眼前这位梅生老人,是不是当年那位赵黛莉?
李彬搀扶老人坐定。
“老人家,您还记得黛莉这个名字吧?”
赵梅生老人腰背端直,面容方正,戴一副方框眼镜,保持着一种非凡的气度。她毫不迟疑,并且有些欢快地回忆道:那时我在太原女师读书,有几个同学很要好,都嫌原先名字土气,一个胡同学起了新名叫燕莉,很好听,我就叫了黛莉,还有一个杜同学,想了半天起不好,我们就叫她黑莉,说黑色跟黛色反正差不多呀!她也认了,另一位好朋友,叫文彩霞,起个啥莉她都不满意,就还叫文彩霞吧。彩霞住在上马街,我家住在坡子街,关系特别好。
她确实就是赵黛莉啊!老人脑子清楚,我很庆幸。
接下来谈读书,以便接近巴金。
黛莉老人——现在终于可以确认这个称谓了,她用那种非常熟悉的山西普通话来表述历史,因而让我感到这历史很近很近,并不遥远。她清楚地记得那些革命理论家的名字:克鲁泡特金、高德曼等等,她甚至说出了无政府主义创始人巴枯宁这个名字来,那是一位将个人理想、个人自由、个人道德置于首位的大宣传家。很显然,青年赵黛莉那思想底色,亦是激进的乌托邦之梦,同时又极端看重个体精神与操守,强调男女权利无条件平等。
安那其主义者的个人奋斗精神,注定了他们在中国政党革命中的悲剧地位……
在那样一个启蒙时代,文艺类书籍和许多新型剧目,被进步青年们当作“利器”看待。因此黛莉老人接着说:
我父亲留学英国,本是比较开明的,但是他和我的哥哥们,总是把那些理论书籍当作“左”的东西,不喜欢暴力革命。对于我爱读文艺类作品,倒是不多干涉。我们读刘师复的书,读郑振铎的《向光明去》,读巴金、茅盾等人的作品,却无论如何读不懂鲁迅,到现在我也读不懂!读巴金当然更多些,也最喜欢巴金。你说啥?对,当时太原买不到巴金新写的《家》,是我姐姐过生日,姐夫把书当作礼物送来的,我一下子就迷上了。正巧,我在家里看《大公报》,上面刊登了巴金一段回忆录,也是我好高骛远吧,就给巴金先生写了信,没有地址,就请《大公报》转给巴金。当时我害了病,猩红热,还是坚持写完了第一封信,我谈我的读书感想,谈虚无主义理论。我记得是晚上点蜡烛写成的。我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家,投身社会革命。真是没想到,巴金先生很快就回信来了。对啊,我一看,他说我自己就是一个琴!我让同学们都看了,大家非常高兴,文彩霞她们说,还不赶快给人家回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