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巴金致黛莉第一封信

这七封书信,都是年轻的巴金用钢笔书写的真迹,应该没有发表过。收信人地址前后一致,都是“山西太原坡子街20号”,收信人姓名均为“赵黛莉女士”。七只实寄信封俱在,其中两封保留着民国时期邮票数枚,上面分别印有孙中山头像和蒋介石头像。寄收邮戳依稀可辨,有“平滬”、“上海”、“北平”、“阳曲太原”等字样,可辨认的时间为“民国二十五年”,即1936年。巴金先生或在信封上写“平快”二字,或写“上海李缄”字样。我得信时,七只信封和七封信之间,已经分离开来,没有原装在一处,因而其前后顺序尚需详查。巴金先生在信尾注明时间,未见年份,仅有月日,也为这七封信的排序加了些难度,要依靠内容从容推断。我认为七封信应是跨了年度的。要把七封信前后顺序排列准确,包括与信封对上号,还望专家细识。

我所看重者,是信件内容。七封信加起来好几千字,总还是丰富的。我没有涉及过巴金研究工作,仍坚持把信收藏回来,怕它们流失损坏,就是为了给巴金研究者们救得一份素材。往日收点儿东西,总是个人私好,这次则有些为着社会之意。巴金先生这些信,距今70多年风雨,仍基本上保存完好,让人怎能不珍惜。夤夜灯下品读,如同一位前辈作家再次向我们细叙心曲。巴金先生在信尾署名时,除首封落款“巴金”全名外,其余六封,只落一 “金”字,更让人倍感亲切。当年,巴金先生致信黛莉一人,而今看来,则是写给我们大家,写给他全部读者的。

赵黛莉这个名字,很可能不是原名,应是一位读书女生,崇尚新生活、新风气,自己起了好听的名字来用。我们可以推想,在阎锡山治下的太原府,渴求新思潮的知识女性赵小姐,读过巴金作品之后,产生强烈共鸣,心潮难平。她不满于旧家族窒息的空气,倾心致信作家,用了这个浪漫的名字,而这位少女显然颇多才情,信写得又真又好,否则,年轻的巴金也不会给一位读者频频回复七封信。这时,巴金先生三十来岁,尚未与萧珊女士结合,正处在准备恋爱抑或恋爱初期。事实上,萧珊女士与黛莉一样,也是读了巴金作品,用书信方式走近巴金的。

现在,我们可以阅读第一封信了。抬头一句,巴金把少女赵黛莉称作“先生”,给读者以足够尊重。全文如下,内中做“□”处,应是缺字或辨识不清之故——

黛莉先生:

信收到了,谢谢你的好意,费了你好些时间来给我写信。你的信给我带来一点慰安,一些鼓舞,我决不会怪你。你十二岁就读了我的《砂丁》,那太早了。我想到那事情心里很不安,不该拿那惨痛的图画来伤害你的孩子的心灵。

你在十六岁时读了《家》,我知道你会喜欢它,因为那主人公正是一些和你同样的青年。他或她有一颗纯白的心,有一个对于正义的信仰,爱一切需要爱的人,恨一切人为的、不合人性的传统。

你说你认识琴,我想大概你在琴的身上看出了你自己的面影。你姐姐也是的。不要说你没有机会看见琴,你自己也许就是一个琴。琴有她的弱点,但是合于人性。我现在正着手在修改《家》,而且不久就要写《群》了。我去年写过几页,以后又搁了笔。所以,倘使你不介意我永久搁笔,你一定会高兴我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譬如谈生活,谈文章,都需要不少的话语。但是请恕我,我一天很忙,心又乱,所以不能多写了。我一天总得回□几封信,而且我又是个出名不会写信的人。

不要“崇敬”我,我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而且我也幼稚,甚至有不少的孩子气。

你好

巴金 四月二十夜十二时

在全信末尾,巴金先生又补写了一句:“以后来信可直接寄到文化生活出版社。”由此可知,赵黛莉此次去信,很可能寄到了别的什么地址,也说明巴金先生愿意收到赵黛莉新的来信。

我尚难判断,这封信该有哪些研究价值,只是处处感受到一位作家对于陌生读者的深切爱心。“爱一切需要爱的人,恨一切人为的、不合人性的传统”,话语凝练,颇多力度。

信中所指《砂丁》,是巴金先生一部早期中篇小说,成稿在1931年,取材于艰辛的底层工人群体。巴金在那一时期,曾经到浙江长兴煤矿,深入矿井工作面,体察窑工们的劳作。他下井前不久,这里发生了一次瓦斯爆炸,死去15名矿工,情景惨烈。此后,一位云南留日青年黄子方,又向巴金细述了云南个旧锡矿中淘砂工人的悲情。讲到“砂丁”们被5块银元骗到矿山,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同牛马不如的悲惨生活相抗争,自发组织了拼死逃生事件,又横遭镇压。

偏偏如此惨烈的一部《砂丁》,竟让一位12岁的山西小女孩——赵黛莉读到了。巴金于心不安,在信中致歉:我不该拿那惨痛图画,来伤害你的孩子的心灵。

信中谈到了曾经搁笔又即将再写的《群》,这是巴金先生1931年在《家》的后记中做过预告的一部书。当时曾说要把这部《群》作为《激流三部曲》的第二部来写。巴金先生决计,“写一个社会的历史,因为我的主人翁是从家庭走进到社会里面去了”。从这封信中可见,这部叫做《群》的小说,果真写过开头,只是后来被作者放弃了。查阅手边史料,皆没有提到巴金有过一部作品叫做《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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