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川 第八章(5)

骡子说啥叫大事?

三怪说,说不清楚。我小时候,白瑞良家在渭阳城里盖宅子,我爹去帮工。那宅子大,三进大院二十多间房,一色的青砖灰瓦,门口卧两口石狮子。我就跟我爹说,以后我也给你盖个这样的宅子。我爹说,你真做梦。这辈子能把饭吃饱就是福气。我对他说,你就等着,我这辈子一定要盖一座比白家神气一百倍的宅子!五进大院,几百间房。牲口棚都要砖瓦砌的,门口两个大狮子一人高。大门当中一块匾,上面三个大金字:厚贤庄。

骡子说,厚贤庄?

三怪说,我们这一族叫西柳厚贤堂。

三怪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连说,骡子哥,这是我做梦想的,咱穷苦人的梦,除了发财没别的。做梦做梦。

骡子说,有梦就好,梦就是人的志向,兄弟有这号志向就好!比你哥强。哥一闭上眼做梦,就心慌慌,老想着赶着骡子正走,砰一声哪里过来一颗枪子,把你哥打死了。

三怪说,哥,那是你操心太多。日有所想,夜有所梦。

骡子说,兄弟说的是。路上跑久了,尤其有了你嫂子,操心的事就多了,以前不害怕的,如今也心慌慌提心吊胆了。人岁数大了,心思就不一样。

三怪说,哥才二十多,也充起老来了。

骡子说,二十多,连个娃娃还没有。你嫂子一天跟我啰唆,说该有个娃娃了,哪能把赶脚当了一辈子的事,早晚有跑不动的时候,早就应该有准备,攒几个钱,生几个娃娃,一家人热热火火。

三怪说,嫂子说的有道理。

骡子说,手头积攒了几个钱,再跑两年,就够开个自己的买卖了。咱懂行道,几年就能红火起来。

说着说着,骡子就把话题拐到了采莲身上。

骡子突然冒出一句,兄弟,你嫂子可是天下少有的好女人。你哥见的女人不少了,像你嫂子这样待人厚道精心的,还真没有见过听说过。你看,不管是掌柜田九还是喜荷,洛平认识采莲的没有不说采莲好的。

三怪说,我还不清楚?我娘对我也不过如此。长嫂如母,这话真不假。

三怪嘴上说,心里却想,他为啥提采莲,是不是察觉了我对她的心思?

骡子说,娶了采莲,真是我哪辈子修下的福分啊。咱一天在外跑,顾不上家,想想真亏待了你嫂子。人家一天操着咱的心,咱回去,人家忙里忙外,把啥都准备齐整了,咱就等着享清福。有一回过年,我想给你嫂子添几件衣裳,再打几样首饰,也算咱报答人家的辛劳。谁想碰上查税的,扣了三袋子盐。回去也没了心思,把这事忘了。你嫂子把旧衣裳洗了洗,也算过了年。想想,哥真是对不住你嫂子,回家就吃就睡,拔脚就走,成年累月这样,一句心疼话都顾不上说。

三怪听是这些话,放了心。说,哥今天咋说这个话?日子还长。

骡子说,谁知道。大概酒喝多了,心里闹得慌,想说。

三怪偏头看骡子,突然发现骡子眼睛里竟然含着几颗泪珠,夕阳之下,泪珠明明亮亮,晶莹剔透。

三怪说,哥你咋说伤心了?

骡子说,猛然间心不舒服。兄弟,哥这条命是你给捡回来的。那天以后,我有空就想,人命其实不值钱得很,形同草木,说完就完。咱以后要惜命,不管啥情况,保住自己要紧。

这句话三怪记得牢,且就在第二天,他为了保自己的命……

骡子继续说,哥以后有工夫,多给你嫂子一些疼怜。咱一闭眼,让人家也有个好念想。那以后我经常这样想,可想过了又忘,这样不好。再这样,怕是没有报答你嫂子的机会了。

三怪说,哥今天尽说这些让人心里不舒服的话。

骡子说,谁知道。就想说。看着残阳西下,心里忽然间就凄惶得很。

三怪说,哥,下一趟你就不要跑了,我独个跑,你在家多陪嫂子。嫂子想要个娃娃,你就赶紧忙活把这事办了,扯身衣裳打副首饰都好说,这事情要紧。哥你都二十多了,在我们庄子里,这年岁还没有娃娃,人家会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一说,骡子又丢了感伤高兴起来。说,啥鸡巴毛病。白了说,成亲几年,总觉着没耍够,总觉着日子还长,不着急。

三怪说,这会儿耍够了?着急了?

骡子说,不耍了!我要跟你嫂子老婆娃娃热炕头,好好过日子啦。兄弟你也熟了,自己跑几趟也好。我赶紧把你嫂子心想的事办了。咱骡子腿,说真的,没准啥时候嘎巴一声就在路上闭了眼。

三怪说,哥,刚说高兴了,你咋又说这些没油没盐的屁话。

骡子说,不说了不说了,咱高高兴兴地活,为了你嫂子,咱也高高兴兴。

三怪说,这就对了。

一直说到夕阳隐去。对面洛平半边山尖上留下片片残红,俩人这才慢悠悠回到客栈。

骡子打水泡脚。三怪去后院,见店家已经把骡子喂了,四头骡子吃得饱饱。

回屋躺下了。三怪没有困意。躺在床上,黑灯瞎火瞪眼看房顶。猛然又想起刚才骡子说的那些话。

不知骡子今天咋了,心事重得很。大概就像人家说的,骡子腿年岁大了很少还在路上跑,大都收心过自己小日子。骡子二十多了,这岁数赶脚就算老脚杆,他还在路上风餐露宿,采莲只能整天独守空房,天天盼着等着,唉,有福不知享!我想,却没有福让我享啊!

三怪这样想。

三怪想着就想起榴红。那一回真是太可惜了,都走到门边,用点力气一推门就进去了,可惜啊可惜!眼下榴红身在何处?

那次以后,三怪再没听到二杰戏班的消息。

但三怪不相信有些传言,说戏班让隗守堂弄到石马镇,折腾一番就赶走了,戏班散了伙,二杰也不干了,戏子们早各奔东西。

三怪不相信。二杰几代人都是唱银碗儿腔的,他拉扯起十红班,一是想赚钱,二来还是对银碗儿腔的痴迷。多少年他带着戏班走南闯北,无论碰到多大的灾多大的难,他就像打不死的九命老猫,打个滚又翻腾起来,十红班从来没有彻底散伙过。

三怪觉着这次也一样。戏班还在,榴红还在,戏还在唱。只不过二杰把戏班拉到别的啥地方去了。

三怪相信一定能再见到榴红。

想着想着,不知啥时候三怪就睡了过去。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