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水墨在宣纸上练习画大白菜,由于落下有日子了,手生,画出的大白菜不像白菜,像南瓜。这玩意儿,你越着急呢,越不灵,真恨不得买几颗大白菜来凑数。
中学的时候我很爱画画,想去考美术学院。但是班主任死活不让,他认为只有文化成绩无可救药的学生,才能去学画画。像我这种学生应该在高考中为学校争光。为了争光,却把我的兴趣扼杀,我当时很反感,但这是各级教育者的原则:只要能争光长脸,可以把任何兴趣扼杀,可以与探索真理背道而驰。
后来中学的生活终于像一个农民干完了地里的活儿一样结束了。我有时间把自己的兴趣捡起来,利用暑假的时间去美术培训班里学了一阵,先学素描,素描太苦了,你很难在短时间内有所收益,作为兴趣,过把画画的瘾,还是学国画比较合适。于是,我在短暂的时间里有了一点国画的功底。后来到了大学,兴趣转到文学上,国画就扔掉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在我的那么多提供的课程中,第一份家教选中的居然是国画。因此,为了明天的授课,我只好在今晚加紧练习,好歹有点东西可以教给人家。
凯子见我为难的样子,道:“大白菜不好画,你可以画个好画的,人家只是个小学生,培养点兴趣,画不了太复杂的。”
“你说什么好画嘛?”我没了主意,反问他。
“比如画个皮球什么的。”
“去你大爷的,国画里面根本就没画皮球。”
“那你自己想想呀。”
“嗯,丝瓜,丝瓜应该好画点。”
“靠,画国画的人是不是都是农民呀,怎么都画土特产,干吗不教小孩画个高楼大厦呢!”
“你才是农民呢,一点文化都没有。”
次日我硬着头皮去教课,但效果出奇地好。对方的家长通情达理,在我跟他聊了些国画的历史以及画画对于陶冶情操的重要性之后,他就信任地把四年级的小孩子交到我手上。由于小孩之前完全没有基础,我只能从握笔和画线条开始教,离画实物还差得远了。我便觉得自己是游刃有余了,误人子弟名不虚传。
我把情况很乐观地告诉凯子,凯子道:“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就说你能行。”由于画画一周有一次两个课时,每次我赚三十元,这笔钱使得我们的生活从揭不起锅盖一下子跃至贫农水平,达到中农的水准指日可待。
凯子建议我再接一个家教。理由很多,但最大的理由是:得准备钱供应恋爱的花销。
我欣然接受。第二份家教很远,在崇文门,我骑着随时要掉链子的自行车,从小西天往西四,穿过整个长安街,大概骑一个小时吧。那时候体力好,吃力是吃力,但不会厌倦,骑在车上神思飞扬,很多美好的想像涌了上来。当你觉得这是为一场恋爱在积蓄资金的时候,无论多么劳累的事也会变得很愉快。有时候我在车上想像和左堤热恋的场面,并因此在该拐弯的地方走过了头。
我在下午时间授课完后,有时候骑车走在路上,随着下班的人流前进,而在屋宇密集的地方窗户上亮起点点灯火,也就是传说中的万家灯火的景象,这时候我会有一丝伤感,也想起远在南方的家人,特别有种与家人团聚的冲动。那时候,我常常想,等我跟左堤接上头后,我一定要告诉她这种感觉,有一个恋人倾诉该是多么愉悦的事。
有一天我骑车经过长安街东街的时候,被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拦住,他们是联防队员,他们没收了我的车。我的车是从缸瓦市黑车市场买来的,当然没有牌照。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一个操着北京腔的人,平时你就不可能说得过他,现在他们有正当的权力,更说不过了。我口干舌燥之后,只好沮丧地步行回家。因为我太沮丧了,所以连公车都不想挤。我拖着已经麻木的腿回到学校,凯子听了我的遭遇,很郑重地对我说:“为了爱,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突然哭了起来,倒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疲劳,或许是因为其他。那一瞬间,他的影子和我父亲的印象重叠在一块。他闯入我的生活,淡化了我的坚强,激化了我的脆弱,哦,我现在是个多么脆弱的人儿。
妈妈曾告诉我,小时候我爸爸几乎没抱过我,一是他嫌麻烦,二则他认为这不是男人干的事。确实,在我记事中,从来没有跟爸爸亲热过,或者说,从来没有得到一种父亲怀抱中的安全感。爸爸有他自己的活动,比如说赌博,比如说看戏。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住在乡村的大院子里,我和妈妈住在楼上,妈妈听见楼下有狗叫的声音,知道有小偷来了,她就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煤油灯,想到楼下看看兔子有没有被小偷偷走。不记得我几岁了,只记得我已经懂得恐惧了,也知道爸爸和姐姐都去看戏了,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妈妈一不小心踩空了,我们从楼梯上滚下来。我们被恐惧完全摄住了。
在成长的经历中,如果我和别的孩子打架,我经常是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回家。但别的孩子却能够找来父母帮忙。
这种没有父亲保护的恐惧感一直根深蒂固地在我心里。在我所交往的朋友中,我一直倾心于有主见的、强悍的朋友,跟他们在一起我很有安全感。后来想起小时候的经历,我渐渐意识到这种喜欢的渊源。
可以说,我越遇上挫折,就对凯子越有依赖感,因为他总会给你出主意,即便是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