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潘就是潘国英烈士的妹妹潘冬旭,我们约好在茶楼见面。
小潘早早到了,她留着短发,坐得很规矩,表情很斯文,像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女学生。小潘原名潘秀,参军后改名潘东旭,越境那一年只有14岁,相当于初一学生。我惊讶地说:14岁?枪都扛不动,怎么打仗?何况是个女孩子。
小潘回说:我第一次领到的武器是支小卡(美制卡宾枪),我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对得起这件武器。一个月后新兵打靶,我成了女兵班的优秀射手,只是上级不批准我上前线。
我看见她的眼睛发亮,一片遥远的红晕浮上她的脸颊。我说:讲讲蛮光监狱的故事吧,据我所知,你是蛮光监狱惟一的女看守对吗?
她点点头说:是的,我不仅参加了蛮光监狱的创建工作,还兼任守备队文书。
三十多年前那个旱季,14岁的女战士潘东旭和她的战友在暗无天日的深山老林里整整走了两天,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来到一座大山跟前。从山下望上去,山头缭绕几丝云雾,一只硕大的夕阳像红气球那样漂浮在头顶上,林海深处隐约显露出几座山寨竹楼的尖顶,这就是他们未来的战斗岗位蛮光大山。
当地山民都以惊讶的目光迎接这群从山下跌跌撞撞闯进他们生活中来的游击队员。守备队没收了当地封建山官一幢两层木楼,动员当地老百姓,花了几个月时间改造木楼,夯土为墙,四周挖出深壕,修起哨兵岗楼。当第一批犯人押进来的时候,这座紧挨着山寨的蛮光监狱已经基本落成。
我说:你能讲讲有关暴动分子的情况吗?比如蔡东、杨宏建,你认识他们吗?
小潘回说:守备队的任务只是看守在押犯人,比方我就根本不认识你说的那些男犯人。但是只有一个犯人例外,他是个北京知青,是我从前线押解回监狱的犯人,而且因为他跟我哥哥是战友。
这个被人称作“卫眼镜”的北京知青个子又高又瘦,背有些佝,戴一副白边框近视眼镜,文弱书生的样子。这个文弱书生在游击队却名气很大,他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张口马列主义,闭口毛泽东思想,所以别人都管他叫理论家。理论家的罪行特别严重,所以别人捆着绳子,唯独他铐着一副亮锃锃的手铐。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女战士是潘国英的妹妹,一路上悄悄同她套近乎,然后煽动她打开手铐放他们逃跑。他还对女战士说如果换了潘国英一定会放了他们,还胡说要去寻找真正的马列主义。
我说:卫眼镜的罪名是什么?
小潘说:反革命阴谋集团,还是首犯。
我说:你认为卫眼镜是反革命吗?
小潘困难地点点头说:那时候我年纪太小,而且哥哥刚牺牲不久,对一切反动派充满仇恨。我朝天开了一枪,厉声训斥道,谁再敢乱说乱动我就枪毙他!卫眼镜才老实下来。后来监狱暴动,听说都是这个人的主意。
于是我知道监狱暴动是因为暴动分子策反了一个知青看守里应外合,这个知青名字叫宫齐。可惜小潘对宫齐知之甚少,她只知道这个男知青是在前线负伤后才调到监狱当看守的,一条腿有点跛,沉默寡言,不大为人注目。
我希望小潘谈谈暴动细节,比方多少犯人暴动,打死多少人,知青入狱的前因后果,为什么铤而走险等等。小潘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在暴动之前已经调离监狱,去到一支女兵部队。据我所知,那场暴动除了留下许多尸体,活着的人已经失散,无影无踪。
我们一起陷入沉默。茶楼很静,我看见一片沉重的乌云从地平线上涌出来,渐渐遮盖历史废墟。我惆怅地说:那就讲个当看守的故事吧,你心中的蛮光监狱。
小潘盯着手中的茶杯说:好吧,我讲个故事,这个故事埋在我心底已经生了根……她是个女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