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二杜

我的同学二杜是下乡知青,更是境外知青,因为他越境之后险些一去不复返。

现在看来,二杜跨过国境打仗是有历史根源的,他父亲是转业军人,参加过“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抗美越朝,所以我相信转业军人父亲是二杜的人生榜样。本来二杜已经入团,评上五好知青,出席农场 “知青先代会”,再后来又有消息说党支部已经讨论二杜的入党申请书等等。但是国境对面发生的小城之战竟然彻底改变二杜的人生命运,他头脑一热就放弃业已取得的成绩,跨过国境去支援世界革命,从此渺无音讯。二杜的举动令我很吃惊,很困惑,我常常遗憾地想,本来二杜完全有可能入党,入了党就有可能推荐上大学,他放着光明大道不走,怎么说过去就过去了呢?

有一阵,边疆普遍流传一种说法是二杜已经光荣地当上烈士,这个小道消息是大头回城探家带来的。据说当时在我们大院,这个噩耗只隐瞒了二杜一家人。那些日子我们常常怀念二杜,他的牺牲让我们一想起来就心里难过。多年之后我在城里的农贸市场与二杜迎面相遇,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拉着手,彼此都很激动。我问他:都说你牺牲了,到底怎么回事?他说:我确实死过,可是又活过来了。

我很快就发现,我失而复得的老朋友二杜已经变成一个瘸子,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一脚浅一脚深的样子。肩膀也不整齐,一边高一边低。二杜看上去很消瘦,形容憔悴,像个真正的中年人。他一手抱着一只活母鸡,另一手提着一罐红油漆,好像他是个行为艺术家一样。我猜想他大概刚刚下班还没有来得及回家。

那一天我们站在人声喧闹的农贸市场说了许多心情激动的话,我简约地知道他退伍回国来已经一年多,匆匆忙忙结了婚,在一家油漆厂工作,妻子眼下待产,而他的住房也急需油漆。我问二杜:你爸爸去世那年,我带给你的口信没有收到吗?

他一脸茫然,使我确信他是个不走运的人。如果二杜收到那个口信,他也许就会立即赶回家,就会受到政策照顾顶替父亲上班,就会提前整整十年返城,那样的话,他也许就不会把一条腿留在异国战场上。他还会赶上高考改革的末班车,取得文凭,上大学进机关,赶上改革开放的大好时光。无论何种结局,难道不都胜过如今这个一条腿的油漆工人吗?

二杜坚定地说:你错了,即使收到那个口信,我也决不会回国。

我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时候游击队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南下战役,我怎么能做逃兵呢?

我说:什么是南下战役?

他自豪地回说:简单地说,就像中国革命的淮海战役!

他把衣领解开给我看,我看见一个碗口大的伤疤,很显然这就是我的老朋友肩膀不一般齐的原因了。本来我装了一肚子话,并且许多问号还在像自来水一样冒出来,但是二杜没有给我机会,他挣脱我的手慌慌张张逃走了。我目送二杜东倒西歪地挤出市场,爬上一辆塞满人头的公共汽车,汽车开动时他挣扎几下才没有掉下来。

我当晚拨通电话,向大头通报二杜复活的惊人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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