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每年要将差不多一半的收入白白交给栗温保,但尚吉利织丝厂在尚达志的精心经营下,还是发展起来了。不仅产量慢慢超出了被毁之前的水平,花色品种也比过去多了许多。到一九二七年秋天,尚达志手中又渐渐积下了一些钱,他利用这部分资金,添买了几台上海出的新式织丝机,扩建了几间厂房,使厂子的规模又大了不少。此时,尚吉利织丝厂的绸缎又开始在全国各大城市的绸缎庄里出现,名声再次大了起来。
面对这种转好的生产形势,尚达志并不满足,他又在琢磨新的发展点子,他计划招雇一些社会上的裁缝,筹办一个绸缎服装分厂,让裁缝们利用自己丝厂出的绸缎缝制成衣,然后卖出去,他划算了一下,卖成衣比成匹卖绸缎的收入要多差不多三分之一。他想用服装分厂赚来的资金,再去为织丝厂添置更新织机、动力机和染印设备。不想就在他为组建服装分厂操心时,顺儿害了重病,而且竟渐渐发展到了病危。
顺儿一开始发病时的症状是腹部疼痛,因为她平日体弱常常小病不断,达志便也没有在意,只嘱她注意歇息,喝点姜汤什么的暖暖肚子。顺儿也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每日里照样强撑着身子忙家务,时常还去车间里帮助女工们照看织机。后来就见她的脸颊黄瘦得越来越厉害,她自己也感到身上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消失,终至于连走路也开始发晕,她不得不卧了床。达志这才重视起来,停了手上的事儿去请郎中,郎中看罢说可能是内脏什么地方出血,然用了药效果并不显著,人依旧黄瘦下去,头晕得已抬不起来。顺儿大概预感到了什么,有回达志喂她喝药时,她攥住达志的手含了泪说:“他爹,俺想见见两个人,一个是小绫,一个是云纬。”达志急忙点头说:“行,这就去喊她们。”
女儿小绫是达志亲自去喊的。小绫这时也已是一个女儿的妈妈了,她在婆家虽然常遭婆婆和独眼的男人打骂,但这些年她从不再回娘家哭诉了。长大了的她在恨婆家的同时,对自己的爹、娘也生了恨意:家里开着织丝厂,有吃有穿,为什么偏把我卖给人家做童养媳?让我受这般折磨?她的脾性虽和顺儿一样温顺,却又多了一份执拗,她暗暗下了决心,就是死也不再回娘家。这几年,随着织丝厂的发展,尚家的日子好过了,达志和顺儿又常让立世给妹妹送点吃的穿的来,但小绫一概不要,有时干脆躲到屋里连哥哥的面也不见。她想用这种办法,向爹娘表示自己对被卖做童养媳的气愤。
达志来到小绫婆家时,小绫正在灶屋里抱了女儿烧火做饭,因为灶屋小,没处躲开,小绫只得淡声招呼一句:“你来了。”也并不给爹爹让座。达志因为晓得女儿为被卖做童养媳在生自己和妻子的气,而且自己心上也一直内疚,所以也就不计较女儿的冷淡态度,只开口说明来意:“你娘想让你回去一趟,她想见见你。”“我正在做饭。”小绫仍然淡了声说,但心里还是一颤:娘要见她,她何尝不想见娘?她夜夜做梦不都在家里?“你娘已经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你就回去见她一面吧。”达志哽了声说。小绫听说娘病重,强自硬起来的心一下子软了,原来的至死也不回娘家的决心一下子像雪一样化掉,她三几下弄熄了灶膛里的火,起身抱着怀里的女儿对达志说:“走吧。”说完,自己先急急走在了前面。
母女俩相见,免不了要流一场泪,哭一阵后,顺儿用微弱的声音让达志出去,说要和女儿单独说几句话。达志就抱过小外孙女走出了门。顺儿待门关上后,擦一把脸上的泪,攥住女儿的手说:“我知道你在为被卖做童养媳生气,可你知道当初是谁出主意要把你卖出去的?”“是谁?”小绫吃了一惊,她未料到娘会谈到这个事儿。“是我!”顺儿平静地望着女儿说。“是你?”“对。那时家里穷,恰又遇上了买织机的机会,你爹一心想买织机却又没有钱,愁得没有办法时,我想出了这个主意,当时你爹不愿意,是我给他说:卖了小绫,以后想要女儿了我再给你生!”“哦?”小绫的眉头扬了起来。“我给你把真情说出来,是为了让你明白,你要恨就恨你娘,不该恨你爹!他在这事上一直护着你,恨他有点太冤枉!我死后,你要常回来看看你爹,跟他说说话,帮他洗洗衣裤,他身边虽然有你哥你嫂,你哥心粗,不会心疼人;你嫂虽很孝顺,可她是儿媳,有些事不便做的,比如内裤脏了,你爹不会好意思拿出来让儿媳去洗,你做女儿的,就该去做这些事。娘是不久要入土的人了,你要原谅了娘就罢,不原谅了,我死后你可以不去坟上哭,也别去坟上烧纸--”
“娘--”小绫抱住娘哭了起来……
顺儿第二个要见的人是云纬。云纬是达志让儿子立世去喊来的。云纬听说顺儿重病中要见她,便买了二斤红糖急急提了来。云纬进屋时,顺儿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顺儿照样示意让达志、让儿子、儿媳、女儿都出去。待屋里只剩云纬一人时,她喊了一声云纬姐,随即就挣扎着起身在床上朝云纬跪了下来。云纬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并想让她重新躺下来,但顺儿用煞白的手抓住床帮坚持着跪的姿势。“你这是干啥子哟?!”云纬有些着急。
“我要你答应我一个将死的人的请求,你答应了我就起来,你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到死!”顺儿有气无力地说道。
“啥子事?快说吧!你这样下跪是要折我寿限的。”云纬用两臂紧搂住顺儿那瘦小的身子。
“我死后,我求你和达志结婚吧!你们原本就是一对,只是阴差阳错,让我插进来了;这么些年,他心里其实一直还在爱着你,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还有,我死后,孩子们都还年轻,达志办织丝厂会很累很操心,他需要你来帮助,你也有帮助他的本领!再说,你和老黑在一起过日子,心里也苦,云纬姐,答应我吧!……”顺儿虽然这几年一直病病恹恹,足不出户,没有见过老黑,但她知道云纬还深爱着达志,云纬和老黑在一起心里不会不苦。
云纬怔在那里,她未料到顺儿叫她来是为了说这番话,她没有出声,只是用双臂把顺儿那瘦小的身体搂得更紧,一向冷峻的双眼里,也渐渐渗出了两滴泪水。
“你答应吗……纬姐?”顺儿的声音已断断续续,微弱得近乎耳语。
“我……答应。”云纬颤颤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她知道她此刻只能这样答了。
“噢……我的好姐姐……这么说……我可以……放心……去了……呃,还有……云纬姐……达志平日……容易上火……隔几日……记着给他……熬点芦根茶喝……”
云纬含泪点头,尔后轻轻地抱起顺儿的身子,小心地把她平放在床上。
“达志……叫达志来……”顺儿又朝门口拼力喊。云纬走过去开了门,示意达志进来。达志刚一走到床边,顺儿就抓住了他的手,煞白的脸上现出一阵激动:“云纬姐……应允了……你们在我死后……就举行婚礼吧……孩子们那儿……别担心……由我去给他们说……”说着,又抓住云纬的一只手,把达志的手慢慢交到云纬的手上。达志吃惊而尴尬,默默抬眼望了一下云纬,云纬没有看他,已经满脸是泪……
顺儿是第二天傍黑时分咽气的。咽气前那阵,因为她喘息急促且伴有咳嗽,达志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她是在达志怀里和这个世界告别的。那一刻,达志望着顺儿那完全消失了血色的干枯蜡黄的脸,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很少认真地端详过这张小小的并不漂亮的面孔。在婚后的最初日子里,他每次见她,都要情不自禁地把她和美貌的云纬相比,比较之后,便总要对她生出一股厌恶;以后日子长了,厌恶淡了,却又换上了一股冷漠,从未去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对她说话,用的都是命令的口气,从未去看她脸上的表情。此刻他才发现,在这张并不漂亮的面孔上,罩着一层在别的女人脸上很少见到的类似宽恕近乎慈和的表情,那表情仿佛在说:拿吧,你要喜欢什么东西尽管从我这儿拿吧,我可以给你一切!达志的心针刺似地一缩,是的,我从这个瘦小的女人身上拿走了许多东西:一个高高大大的儿子,一个有模有样的女儿,一个和和睦睦的家庭,一份周周到到的照拂,一番尽心尽意的支持……可我给了她什么?冷眼!冷语!冷待!我甚至连一件绸缎衣服也没有给她做!噢,尚达志,你真是个混蛋!
整整一夜,达志都坐在顺儿的遗体旁边自责。
顺儿的葬礼,基本上是由云纬一个人来操办的,立世、小绫、容容是因为不懂,达志则是因为精神恍惚。从做棺材、做寿衣、给死者擦洗、换衣、入棺,到挖墓坑、请喇叭、买鞭炮火纸,以及扎纸人纸马,都是云纬来指挥人办的。棺材封口前,达志从仓库里抱来几匹上好的绸缎,执意让掖在顺儿身边,哭着说她生前没有穿绸着缎,就让她死后在阴间穿吧……
埋罢顺儿,达志病了一场。达志有病期间,云纬每日早饭后由城外百里奚村赶来,给达志洗衣、煎药、喂饭,晚饭前再赶回去。立世、容容和小绫都已知道父亲和云纬姑姑过去的关系,就没有感到意外,只平静地看着两人的接触。
达志安心地接受着云纬的照料。两人这样安静地不受打扰地相处在一屋,这还是第一次,但在两人的心里,却都以为这种生活已持续了许多年月。两人很少说话,但一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另一方即刻便能理解。一次,达志想小便,没好意思开口,只在床上轻轻动了一下身子,云纬见了,立刻便拿起便壶朝被窝里塞去,达志为云纬准确地知道自己的心愿而感到一惊。
达志病好的那天黄昏,云纬又要走时,达志无言地抓住她的手,直直地看她的眼睛,云纬没挣也没动,半晌,方垂了眼帘微声说:“待我同老黑离开后,就过来。”达志闻言,一时有些激动,举起云纬的手就往嘴边送,云纬这时却又脸一冷,猛抽回手厉了声道:“张狂什么?顺妹刚入土,你就去亲另一个女人,不觉得脸红?”
达志被训呆在那儿,尴尬地张了眼,目送云纬走出门外……
云纬一连几夜睡不好觉。
她在苦苦琢磨怎样向老黑说分开的话才不至于伤他的心。
她知道老黑是多么看重自己、看重这个家,如果没有任何借口地突然说出和他分开的话,那对老黑将会是一个怎样沉重的打击!
但借口能是什么?
说他对你不好?不能!老黑几乎把你当神敬,好吃的,先尽你吃;地里活儿,尽量不让你干;家务杂事,争着去做;你有个头疼脑热,就执意让你躺下歇着;夏天,你睡下时他用蒲扇为你赶蚊子;冬天,临睡前他先用火笼把你的被窝烤热。作为一个男人,还能怎么着?
说他对孩子不爱?不能!老黑待承银、承达都视为亲生,从未对孩子训斥打骂;他偶尔进趟城,回来总要给两个孩子买把糖豆呀买根甘蔗呀带点吃的东西;村上正月十五看花灯,哪次都是他带着两个孩子去,让小承达就坐在他的肩膀上;小承达断奶之后,夜夜差不多都是他搂着小承达睡;有时去地里干活,他不还要把小承达背在背上?
说他邋遢、窝囊?也不能!你那次说他身上有股汗味,他后来不是天天晚上上床前都要用手巾把身子擦擦,寒冬腊月也要用手巾沾水把腋窝抹抹?你那回抱怨他脚上有股怪味,他此后不是天天临睡前都要洗脚?
说他懒惰?更不能!连每晚的尿罐都是他拎的,连你的裤头、胸衣平时都是他洗的,你还要他怎么勤快?他什么时候让你去井上挑过一担水?什么季节让你往地里送过一担粪?
说他脾气暴躁?你说得出口?他什么时候对你高声吆喝过一句?你有时发起火来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回过你一句?那次他把小米饭煮煳你气恼之下用锅铲敲了下他的额头,他不是连大气也没敢吭一声只管用袖头去揩额上的血?
说他长得丑?那是天生的,他有什么办法?当初不是你要跟人家?
云纬自己把自己问得没了借口。
她现在只有后悔自己当初的举动:为啥就不能想想其它的办法把小承达生下来,而偏偏找了老黑?倘是没有老黑,自己如今不是抱上承达、叫上承银就可以去尚家了?这么多年对达志的苦思苦想不就可以了结了?
和前几天一样,经过差不多一夜的失眠,云纬天亮时分才睡着了。待她醒来时,老黑已把早饭做好,已给小承达穿好衣服洗了脸,已把院子扫过、鸡笼打开,鸡们正欢喜地在院中鸣叫着迎接开始出山的冬阳,小承达正在院中稚声稚气地唱着她平日教给他的绸缎谣。
老黑蹑手蹑脚地进屋拿什么东西时见她睁开了眼睛,就轻了声说:“夜里我听见你不停地翻身,估摸你是为埋葬承达他舅妈和照料承达他舅的病累坏了身子,要不要去请个郎中到家来给你号号脉?”云纬摇了摇头,同时警觉地瞥了一眼老黑,想看出他是否怀疑到自己和达志的“兄妹”关系,怀疑到承达的这个舅舅的身分,后见老黑一脸平静,才又把心放了下来。这当儿,老黑已赶忙又说:“不看郎中,那就多歇歇养养,你就坐在床上吃饭,吃罢再接着睡吧。”说罢,就急步出去,片刻后拿一个拧干了水的热手巾进来,先把云纬轻轻扶起,替她披好衣,把热手巾递给她让她擦手擦脸。待云纬把手、脸擦罢时,老黑已端了一碗包谷糁稀饭,拿了一块新烙的油饼和一个咸鸡蛋进来,递到了云纬的手上:“吃吧,你这两天气色不好,得补补。”
云纬叹了口气说:“鸡蛋让承达吃吧。”
“有,煮了仨,承银和承达都有一个,你吃你的。”
“那你哩?”
“我有腌辣椒,那东西下饭,更有味道。”老黑说着,就在床帮上磕破鸡蛋,剥了壳放进云纬的碗里。
云纬心中一热,把原本要开口说出的分离的话又咽了下去。
待吃罢饭老黑来端空碗时,云纬又鼓足勇气开口说道:“老黑,这个家太让你劳累了,我想--”
“这有啥了?!过去我老黑想找个家劳累还找不到哩!上天有眼,让俺碰上了你这个好心肠的女人,让俺有了个暖暖和和的家,让俺也当起了丈夫当起了爹,俺在这个家里快活得能多活二十岁,你对俺的恩情,俺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快甭说劳累的话,如今呐,倘没有这个家让俺劳累,我还真活不下去哩!你快歇着,我已借好了驴,今日去磨坊磨面!”老黑说罢,就又急急拉上小承达的手,出门走了。
云纬怔怔地听着越响越远的脚步声,半晌,方抬手捂住了脸……
每每到了夜晚,有了夜色的遮掩,云纬心中对达志的那股思念就会膨胀开来,一股急迫就会从心中升起:人已经四十来岁,难道还要耽误下去?
今晚因为要等待迟迟未归家的承银回来--这些天承银总是很晚才回来,云纬坐在外间灯下纳着鞋底。老黑已上床搂着承达先睡了,屋里好静,只偶尔有老鼠在顶棚上一动。这静夜使得压在云纬心底的对达志的思念又活动起来,慢慢地,她停下了针,一霎之后,她起身去小橱柜里拿出了一个布包,小心地把布包打开来,原来那里边放着她这段日子悄悄动手自剪自缝的一些预备去达志家时穿的东西:一件蓝底碎花新袄,一条黑裤,一双前头绣了暗花的布鞋,一套用白底碎花细布做的胸衣、内裤。她看着这些衣物,想象着达志拥她入怀的那个欢喜样儿,双颊禁不住像未婚姑娘似的艳红了。
她又像过去许多个夜晚一样,开始设计自己在喜日那天的举止:不要笑,但也不能冷着脸;不坐花轿,最好坐一辆马车;不用伴娘,自己一人坐进车里就行;车上不搭什么红绸,车子的装饰就如平日人们走亲戚的模样;车到尚家后,不再拜什么天地,可先到立世、容容和小绫面前说几句话,然后进屋坐上片刻,便去厨房和孩子们一块做饭;不送喜帖不请客,至多把邻院的卓远夫妇请过来,和全家人坐一桌吃顿饭;晚饭后,自己要不忙进卧房,免得惹孩子们笑话,要先到车间里看看,待孩子们都睡下之后,自己再进卧房……
咚咚咚。猛然响起的敲门声使她把想象中断。她知道是承银回来了,急忙去开门,门开时却吓得低叫了一声:“呀?!”只见承银右手提着一把手枪,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口。
“你这是--?!”
承银这时已很快地闪进门,迅疾地把门关了,尔后低声叫:“妈,给我拿块干净白布来!”
云纬扭身从针线篓里拿过一块白布,承银接过,弯腰撩起左腿上的裤子,把小腿肚上的一块擦伤三几下缠住,这才抬起头来说:“妈别怕,我只是伤了一点皮,我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你究竟干啥去了?”云纬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挣出来,厉声问,她担心儿子去干什么抢劫的勾当了,她厌恶地看着他插在腰里的枪。
“妈,你甭问,你不需要知道,你快去给我弄点吃的吧!”承银重重地坐到一把椅子上,粗粗地喘一口气。
“混说!”云纬猛捶了一下身边的桌子,桌上的油灯一晃,油溅了一下,灯亮骤然间变大,她的双眉已经凶凶地竖起:“你知不知道玩枪的早晚会在枪下亡吗?你究竟去干了啥坏事,不给我说清楚休想吃一口饭!”
面色一贯阴沉的承银看了看妈,眼珠缓缓一转,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他压低了声说:“妈,既是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不过你可别怕!我已经参加了共产党,最近我们一直在栗温保的部队里策划兵变,原想今晚把兵变的部队拉出城的,不想有人泄密,栗温保提前动手抓人,两下打起来了。”
“共产党?共产党是干啥的?”云纬有些惊异,她平日从不问政事。
“这一下子很难说清楚,简单点说,它是想让全中国像我们这样的穷人都过上富日子!”
“他能有这么大本领?”
“有!我们现在先做的第一步是把权夺过来!而要夺权,就要有枪!”
“那人家如今有权有枪的人能容你们?”
“自然不会容,所以有危险,我今晚就不能住在家里,我待会儿吃点东西就走,而且,妈,也有可能给家里带来麻烦!”
“给家里?”
“是的。他们这些人心狠手辣!”
“那你逞什么能,偏要去惹他们?”
承银坚决地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执拗:“妈,我已经认定了,我不想过现在这种憋闷人的穷困生活!我也不想再种地了!妈,快去给我弄点吃的,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云纬想想眼下是不能说话耽搁时间,就急忙去给儿子拿吃的。承银大口吞吃了几个包谷面窝头,喝了一气水,就又掖了枪,迅疾地消失在门外的夜暗里。临出门前,他扭头嘱咐道:“妈,我去武侯祠后的破瓜庵里躲躲,你和爹和承达可要多当心!”云纬无语,只将一份不安隐在眼里,静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被黑暗吞去……
云纬在不安中把后半夜熬走,天亮之后,她的心方有些放松,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不料刚把早饭做好,一阵马蹄声骤然在屋后响起,出门看时,只见房子四周已围满了骑马的兵。“喂,叫你儿子出来!”为首的一个人朝她挥着枪叫。
“他不在家,一夜都没回来。”老黑这时在云纬身后平静地应腔。老黑天亮时分听云纬说了承银的事,他毕竟在栗温保的队伍上干过,他不怕。
“搜!”那人挥了一下手,几个拿枪的下马朝屋里冲去。她和老黑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东西被踢开、捣翻、撞掉,那一刻,云纬心里忽然对大儿子生了恨:你为啥要去招惹这些人?我们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她努力想回忆起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上这个的,她后悔往日对他的行止过问太少,她一直以为这个整日不爱说话面孔阴郁的儿子不会在外边惹什么祸,不想惹出的祸竟会这样大!
“听着,三天之内,你必须让你的儿子去栗公馆自首!否则,我们抓住他就会把他毙了!”
云纬默然地看着那些兵走远,心里不免有些着慌。“别怕,”老黑轻声宽慰她,“待一会我就进城找栗老爷去!”
半后晌老黑慌慌地从城里回来,说栗温保看见他就大发脾气,并发誓要把承银抓住,说栗温保讲眼下只有一条路,就是把承银送到栗公馆自首。云纬听罢也没了主张,呆坐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老黑最先镇定下来,说:“我看还是告诉承银,让他远走他乡,躲过这个风头再说!”云纬听罢,觉得也只有这样办了,就点了点头:“那好吧,待天黑时咱们去武侯祠后的破瓜庵里见他,让他连夜走吧。”
天黑之后把承达哄睡,将门锁了,云纬和老黑都穿一件黑衣,老黑拿一根木棍,拉着云纬悄悄出了村,向卧龙岗上摸去。也就在这刻,今冬第一场雪的前锋到了,天上飘起了雪粒,打得人眼都睁不开。很少走夜路的云纬在风雪中早辨不出了东南西北,好在老黑过去在军队里当马礪,常夜间行军,有走夜路的经验,最后到底在武侯祠后找到了那个破瓜庵。云纬和承银一喊一应之后,承银走出瓜庵,在风雪中向妈妈身边迎来,到了妈妈身边承银刚要说话,云纬不由分说扬手就打了儿子一个耳光,那耳光打得又重又响,承银被打愣在那里,云纬这时才呜咽着说:“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怎能惹出这样大的祸?!”承银急忙辩解着:“这是为了以后我们穷人能过好日子!为了--”“甭说了!”老黑急忙拦住娘俩的争论,“眼下不是说道理的时候,给,拿住!这是一点钱,这是干粮,你拿上今晚就赶紧往远处走,他们发誓要抓住你,藏在这儿太危险,要走远点,什么时候咱这儿太平了再回来!”
一团冷风裹着坚硬的雪粒朝三个人冲了过来。承银没再说话,返回瓜庵拿了自己的一点东西,过来朝老黑和妈妈鞠了一躬,说了句“你们多保重!”就转身疾步走了。雪粒开始变成雪花,风在变大,夜暗似乎被雪花挤走了不少,天地间变成了混茫一片……
儿子承银的离家出走使云纬心中难受非常,虽然因为对晋金存的厌恶使她对承银的爱中夹了一些别的成分,但承银毕竟是她的儿子,这种爱毕竟是母爱,因此免不了要牵肠挂肚。这么冷的冬天,承银一个人远走,白天能吃饱?夜里睡哪儿?会不会遇上歹人?能不能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地方?……
近些日子,对儿子的牵挂暂时把她对达志的思念压了下去。
这天,老黑领着承达去村西的铁匠铺里买镰刀,云纬一个人坐在屋里,又开始猜想着儿子可能的行踪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响到门口,抬头一看,竟是达志。
“你咋来了?”云纬有些意外。
达志笑了一下,见屋中没有别人,就进了屋说:“想你想得厉害,就来了。”
云纬听罢,便木木地叹一口气。
“怎么样?离开老黑的事办得咋样了?”达志因为织丝厂的生产这段日子进展顺利,心情好多了。心情一好,对云纬的思念就越发强烈。尤其是一想到尚吉利织丝厂的重建全仗了云纬的帮助,就更盼云纬早日过去,自己要好好让她享享福!加上当初云纬向他许诺过要离开老黑的事,所以他这段日子一直迫切地等待云纬送来消息,可一等二等总不见有信来,他就急了。今日,他是实在忍不住跑来的,他根本不知道云纬这里出了什么事。
“还没向老黑开口说呐。”云纬又叹了口气。
“哦?”达志很是意外。
“他已经那么大年纪了,一颗心又全都操在这个家上,我真怕一说出口,把这个家拆了,他会受不了的。”
“那--”达志也一时不知自己该开口说啥。
“我真后悔我当初……”云纬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过去的事就甭想了,”达志轻抚着云纬的脖颈,“能不能这样,把承达留在他身边,他们父子一起生活,他也还有个家。我们在银钱上常接济他们,日后孩子长大了,他也有个依靠。”
云纬猛地抬眼看定达志。你这个傻瓜,你竟看不出承达是你的儿子!你知道当初我嫁给老黑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有一天把你的儿子送到你面前!要不要这会儿给他说破?不,还是留到我进了尚家门的那一天吧!到那一天再让他高兴--
“妈--”小承达这时忽然欢喜地奔进了院门,手里举着一截甘蔗。
云纬慌张地站起身来,她估计老黑就跟在承达的身后,这下糟了,这两个男人站在一起,我该咋样说话?
“你爹呢?”云纬有些失措地迎到承达身边问,她没想到这一老一少回来得这样快。
“我爹说他累了,蹲在房后那棵老枣树下歇哩。”承达一边回答一边啃着甘蔗。
噢。云纬嘘一口气,转对达志急急地说:“你走吧,我不想让你们两个见面。”达志听云纬这样说,也怕见了老黑尴尬,就快步出门走了。待达志走远,云纬便也出门到了院外,绕过院墙,她看见老黑就蹲在院后的那棵老枣树下,脊背靠着树干,双手捧了脸,两眼闭着,身子一动不动,僵了似的。
“你咋着了,蹲在这儿?”云纬有些诧异地走过去问,老黑平日干什么还很少有累得蹲那儿不动的时候。
“呃,”听到云纬的声音,老黑睁开眼,慌乱地挣着站起身子,“刚才走到这儿时头忽地有些晕,就蹲在这儿歇歇。”
云纬仔细地看了一眼老黑的脸,想弄清他是否看见达志来过,可老黑的神情没显出什么异样,只是眼角好像有变干了的泪痕。
“还晕得很吗?”云纬上前要去扶他。
“好多了。”老黑笑笑,急忙迈步向院子走了,步子似乎有些趔趄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