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中叶的暮春时节,防寒服大红大绿的色块还没有完全在街市上消逝,这座城市最著名的脑外科医院的手术病房在下午三点一刻缓缓洞开,一辆平车如同划过水面那么静悄悄地飘了出来。护士小姐在前面高举着输液瓶,后面依次是护士长,实习医生,助理医生和主刀医生。
那个名叫羽蛇的女人显然还没从全麻状态中醒来,我们可以借助下午的光线看到她苍白中带点青黄的脸。她的头部缠着大面积的绷带,这使她略带青黄的脸显出一丝鬼气.她不漂亮,唯一的优点是眼睫毛很长,现在她闭着眼睛,那睫毛便复盖着整个青黑色的眼窝,一直达到苍黄的双颊。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特别是在当时下午迷朦的光线下,她的五官十分模糊,象是一团柔黄清凉的水,随时可以变形,缩小或扩大,聚拢或流散。自然,她和我那幅关于羽蛇的画毫无关系。
这时,在当时那迷朦的光线笼罩下,几个坐在长椅上的人聚拢过去,他们被光线勾勒成一个个剔空的人形。我注意到只有墙角处站着的一个人没动。那好象是个年轻人,是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男孩。 第一个走过去的是那个叫做若木的女人。75岁的若木穿着绣金剔云头的黑色丝棉马甲。纤细秀弱如一片云竹,那一种飘散出来的芳香把周围的年轻女人衬得污浊不堪.那是一种贵族的芳香,深深埋藏在血脉里,难得被人偷走的。若木的雪白皮肤属于30年代或更早一些的女性,现在这种真正的雪白已经失传了。这是那种从来没被阳光照射过的白。所以护士小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头晕.若木的脸没有一根皱纹。但是有两个冰凉光滑的大眼袋垂在眼下,如肌肤之外的饰物,看上去十分不协调。鼻子略呈鹰勾状,桃叶形的嘴唇永远象是涂过绛色的唇膏,深红发亮。这同样是没落贵族的标志.先天的营养后天根本无法替代.可以想见若木曾经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她面部的线条精致而刻板,与羽蛇那轮廓不清的脸恰成对比.她虽已年愈古稀依然美得咄咄逼人.尽管不长皱纹的老人脸永远有些可怕。
若木的眼睛里明显呈现出关切的神情,她的一双手交叉上举拦住了年岁最大的那个医生。她的手一举起来便吓了那个医生一跳,他以为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白色骨殖。手术是成功的。空前地成功。主刀医生成功地切除了女病人的脑胚叶。精美的手术刀在如头发一般纷乱的神经网络里穿行,竟然没有碰伤一根神经。手术的决定是在病人家属的强烈要求下作出的。病人家属的理由是:她要切除女儿的脑胚叶而维护女儿的心理健康。并使女儿永远成为一个正常人。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这个75岁的美妇人便是羽蛇的母亲,现在她凝视着尚在沉睡的女儿,慈母的泪慢慢渗出来,如雪天的泉水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