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桥(1)

整风后不久,人事科长丁井文一个电话打到大雅宝胡同宿舍,通知我清华大学建筑系聘我去教课,让我办理调职手续,手续简便之极。到清华后住在北院六号,北院原是朱自清等名教授的住宅,很讲究,但年久失修,已十分破旧,属清华次等宿舍了。比之大雅宝胡同则显得阔气,跟去的保姆恭喜我升官了,她便提出要加工资。妻已生了第三个孩子,命名乙丁,其时批我的个人英雄主义,还是当个普通一丁好。据清华的人说,他们到美院遇到丁井文,丁曾问到吴冠中仍是“老子天下第一”吗。去年在清华美术学院新楼设计图的评选会中,吴良镛向清华美院新领导及评委们说:我透露一个秘密,当年到美院调吴先生(即我)是我去点的将。因美院以教员互调的条件要调清华的李宗津和李斛到美院专任,吴良镛知我在重庆大学建筑系任过四年助教,建筑设计要讲形式,不怕“形式主义”,而美院正愿送瘟神,谈判正合拍,我披上昭君之装出塞了。

我说出塞,是出了文艺圈子。离开了美院这个擂台,这个左的比武场,在清华感到心情舒畅多了,教课之余,在无干扰中探寻自己的独木桥。教课并不费劲,教素描和水彩。已往只重视油画,瞧不起水彩,为了教好课,便在水彩上下了功夫,我将水彩与已往学过的水墨结合,颇受好评,群众最先是从水彩认识我的,我被认为是一个水彩画家。建筑师必须掌握画树的能力,我便在树上钻研,我爱上了树,她是人,尤其冬天落了叶的树,如裸体之人,并具喜怒哀乐生态。郭熙、李唐、倪瓒们的树严谨,富人情味,西方画家少有达此高度者。用素描或水墨表现树可达淋漓尽致,但黏糊糊的油彩难刻画树的枝杈之精微。风景画中如树不精彩,等于人物构图中的人物蹩脚。任何工具都有优点和局限,工具和技法永远是思想感情的奴才,作者使用它们,虐待它们。从古希腊的陶罐到马蒂斯的油画,都在浓厚的底色上用工具刮出流畅的线条,这予我启发。我在浓厚的油画底色上用调色刀刮出底色的线,在很粗的线状素底上再镶以色彩,这色便不至和底色混成糊涂一团。如画树梢,用刀尖,可刮出缠绵曲折的亮线,无须再染色,我常用这手法表现丛林及弯弯曲曲的细枝,油画笔极难达到这种效果。

当时几乎没有人画风景,认为不能为政治服务,不务正业,甚至会遭到批判。后来文艺界领导人周扬说风景画无害,有益无害。无害论一出,我感到放心,可以继续探索前进,至于不鼓励,不发表,都与我无关,与艺术无关,我只须一条羊肠小道,途中有独木桥,让我奔向自己的目标,那里是天堂,是地狱,谁知!建筑系像一把伞,庇护了我这个风雨独行人。 我废寝忘食的工作令妻不满,说教课已不成问题,何苦再这样辛劳。其时她已调在清华附小任教,工作仍忙,乙丁尚躺在摇篮里,须人照料,保姆有点顾不过来。有宏已断奶,能独力行走,于是母亲再度进京,送回有宏,照料乙丁。因住房有了改进,生活较方便,母亲这回住得较久,并从老家找来一个远亲当保姆,家里的生活安排较妥,只是更穷,孩子多了,负担加重,我们曾领过多子女津贴,甚内疚。碧琴与我结婚前,他父亲反对,只一个理由,艺术家将来都穷,碧琴勇敢地嫁了我,今日品尝她不听父亲当年劝告的苦果。

我觉得建筑系的学生审美水平较高,一是文化水平较高,能看外文杂志,再是设计中离不开形式的推敲,同他们谈点、线、面构成,谈节奏呼应,实际已跨入抽象美领域,也正是他们专业的课题。故我有些建筑师朋友往往比一般画家同事更相知,向他们学了不少东西。学习绘画,必然涉及造型,涉及雕塑与建筑,巴黎的建筑系就设在美术学院中,我天天看到建筑系学生们扛着裱着设计图的大板在院内出出进进。清华大学建筑系有一次讨论绘画,教师们都展出作品,梁思成和林徽因也展出作品参加讨论,梁思成展的是水彩罗马古建筑,好像是斗兽场,林徽因的作品也是水彩,带点印象派的效果。她身体很弱,仍谈了关于色彩的问题,结合舞台设计,她说大幕要沉着,宜用暗红,内幕可用粉红,好比新娘子的内外服装配套。梁思成留给我一个最难忘的举动,那是他讲中国建筑史的第一堂课,我也在旁听,未开讲前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小红本高高举给大家看,得意地说:“这是工会会员证,我是工人阶级了!”那年月,知识分子入工会标志一个大转变,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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