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家户,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叫八家户?
有人说是成吉思罕的八个弟弟,也有人说是他的八个孙子,在这儿盖了八幢豪宅。可惜,八家户现在已经没有了清真寺,据说在上一个世纪初还有一个很大的,以后在一次战乱中被烧了。留下了大片的苜蓿,满眼的绿色像是激荡的湖水一直朝山边延伸,据说那山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可惜我已经忘了。但是,关于八家户,乌鲁木齐有民歌:
儿娃子睡觉抓着球巴子,
丫头子站在草地上看着儿娃子……
歌的曲调也有些怪,很有一些蒙古长调的味道。
这就把八家户这个地方搞得更加复杂。
然而,不管你认为来这儿最早落户的是哪个民族,反正在所有原民歌的语言之外,将要响起另一种语言,那就是由王亚军教给我们的英语。从那时起,英语的韵节不但要穿行在湖南坟园的树林丛中,而且要飘到八家户的草原之上。
如今我甚至都记不住那个教我们使镰刀和打土块的师傅,我只是记得王亚军与我们班一起来到了八家户。王亚军就像是一个在那种时节的殉教士,他布道的实质内容不过是一种叫作ENGLISH的语言,以及围绕在这种与维吾尔语和汉语,哈萨克语,塔吉克语,锡伯语完全不同的语言氛围之上的文化。天山顶上的阳光照耀在王亚军身上,让人们渐渐发现他完全不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他没有野心,他很平静,他为一切愿意学英语的人教英语。他总是拿着自己那本唯一的词典,从字母和音标开始,然后是词汇和句型,然后又是语法和文章。他完全不能和清末时以及民国时的传教士相比,那些传教士创建了英语的部落,他们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而在我的少年青少年时代,王亚军究竟能作到什么呢?他过于渺小了,他几乎左右不了任何事情。我们学校也曾有过英语角,大家当时说:ENGLISH CORNER,就是在说由王亚军创造的一个教堂,有时在他的宿
舍,有时在我们教室,有时在湖南坟园的鬼魂前。但是,角落不断缩小,最后,在我们整个乌鲁木齐市,在天山的阴影中,角落渐渐地被挤进了我和英主老师王亚军之间。 他为什么不留在学校教学而要和我们一起来劳动?这也是现在说不太清楚的事。教师应该在学校,可是他也跟我们一起来到了牛奶场。班主任郭培清为什么没有一起来?而偏偏是由教英语的王亚军来?算是一种惩罚吗?说不清,时过境迁,有时都觉得没有道理。反正王亚军跟我们一起来到了八家户的奶牛场。
好像在那些日子我们接受学校和农场的双重领导,王亚军代表学校,但是,我们师生都要听农场领导的。
在牛奶场,王亚军与我在 一起时变得越来越放松,他简直有些得意忘形,原形毕露,就像牛鬼蛇神纷纷出洞。他大段大段地背诵英文,不管我能不能听得懂。
每当表演完毕,他总是会说我要谢谢你。因为你为我提供了一个好的舞台。让我可以这样说话。
我却在为自己的冷静而惭愧,并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时机到了。
经过充分表演之后的王亚军甚至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也就在那时,我提出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要求:能把那本词典借给我吗?
王亚军犹豫地看看我,他审视我的眼神就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骗子。
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说:一个星期。
那天晚上 ,我看到很晚。词典是一部巨著。在第二天早晨,天没有亮,我就出去背诵英语生词,我是想把整个词典背下来。
黄旭升早晨来到了田野里,她穿着一件有花的衬衣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我想像中的英国女孩儿,她在很远就向我问好,她说:MORRNING。我也在很远的地方回应她,就好像我们是两个完全脱离了现实的表演艺术家,正在舞台上演出着英文的话剧。她轻松地朝我走过来,如同女主角走向她一生悲剧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