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3)

他的眼睛在女同学们的脸上扫了一下,然后,他发现了坐在我旁边的黄旭升。像的有的老师都能发现他们自己的女生一样,他终于找到了黄旭升。 这个瘦女孩子,脸很白。他站在她跟前,看着她的书,意识到她是这个班里唯一没有用汉语在单词下注音的人。他的脸上有了笑意,回到了讲台上,说:刘爱旁边的那个女生,你起来念。黄旭升的脸上开始由白变红,她起身大声地念了课文。英语老师兴奋无比,说:GOOD。

女孩子都是聪明的,她们从来都能意识到在自己的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使她们还很小,也不会例外。黄旭升就意识到了,她的脸开始发红,她抬头看看英语老师,又低下头。女生们的羞怯和内心里不安份的渴望从来都是这么表现的。王亚军没有再说什么,他肯定有了自己英语课代表的人选。然后,他回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并说:一个月以后你们就可以学国际音标。大家都有些楞地望着那四个字。他又说:学会了国际音标,你们可以独自拼出世界上最难的英语单词。

全班沸腾了,国际音标四个字让大家心里充满了感动与渴望,就好像我们可以乘着戈壁滩上的大风,越

过塔里木沙漠,越过阿尔泰那边的额尔齐斯河,一直漂到欧洲的英国,最后才落到美国。  黄旭升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允许我看了她的英语书,那上边果真有国际音标注音。  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们,黄旭升家跟我家住在一个楼内,她爸爸是国民党起义的,据说还是一个少将。不知道我说的起义跟你们理解的是不是一样,在乌鲁木齐起义并不意味着国民党向共产党投降,而是立功。

但那时候在我们家的楼上国民党的将军并不值钱,一单元住着刘行,是个少将。二单元住着马平云也是将军,据说还是中将,是一个师长。三单元住着黄震,那就是黄旭升的爸爸,她爸爸是旅长。

我们家也住在三单元,在四层。她们家在一层,她爸爸当年骑马时受过伤,腿不好。

两年前我家刚住进这座楼时,爸爸经常对妈妈说:我这个共产党培养的总工程师,竟然要住到四楼。他的腿是跟共产党打仗出的问题,却能住在一楼。

妈妈就说:你也不能说是共产党培养的,你上大学不是在圣约瀚吗?住在四楼挺好,不吵,用不着听楼上人的喧闹。

爸爸说:我当然是共产党培养的,我是解放后清华的研究生,他们为什么送我去苏联留学?我没有去英国,美国,法国,日本,我去的是苏联。

从小,每当爸爸谈到苏联时,我都能感到他有很强的优越感,或者说,他很骄傲。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表情灿烂,像是被教堂的光辉沐浴过的圣像。

现在让我重新评价父亲,我发现他是一个善于钻营的人,他爱我,他更爱母亲。可是他想方设法成了红色工程师,他成了组织上最重视的人。他要求进步,并在他的领导面前哭泣,表示自己的决心.据说反右的时候,他在苏联揭发了自己同宿舍的人,那个人成了右派,去了大洪沟挖煤,死在一次瓦斯爆炸里,很惨,连脑袋都被黑色大块的煤砸坏了。以后,许多年过去了,爸爸没有为这件事有过任何忏悔,只是对我,或者对妈妈,好像是对自己说:吴之方这个人,就是说话太不注意了。

就好像他的死与爸爸的揭发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就好像吴之方只是太爱说话了,他仅仅是被爸爸眼中那些坏人,比如打过他的范主任害死的一样。

爸爸就是这样获得了民族剧场的设计资格,然后他开始骄傲,说了自己为自己建造了纪念碑之类话。

晚饭后,我要出去,妈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黄旭升家。妈妈显得有些犹豫。爸爸说:去干什么?我说:我想跟她学会国际音标。爸爸眼睛一亮,说:她已经学会了国际音标?我点头,说:英语老师给她单独补课。妈妈说:他是男老师吗?我点头。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说:算了吧,她爸爸黄震最近心情不好,你去了大人会烦的。再说,学什么英语。我说:我要去。爸爸像是要发火。妈妈说:让他去吧,说不定以后英语又有用了,你下了那么大功夫的俄语又没用了呢?爸爸说:苏联就是再跟我们吵,它也是社会主义国家,他不过是修了,可是,英语……说到这儿,爸爸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我看他这样,就很快地溜了出去。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