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鸟又叫起来,分外清晰,分外响亮!两个老人吓得大气不敢喘。急忙又把头往下低了低,惟恐被那只鸟发现。如此沉默了几分钟,没什么动静,就是说,那只鸟还在。关十三忍不住又往前爬了几下,和尚爷并肩靠齐了。尚爷神色严肃地盯了他一眼,关十三忙讨好地笑了笑。
一阵微风掠过,整个竹林发出一阵轻轻的涛声,面前的湘竹摇动起来。一蓬枝叶闪了闪,露出那只鸟的形体,两人眼睛一亮,同时看到了。风一拂动,那只鸟兴奋起来,不停地在竹枝上腾动着身子,甚是矫健!尚爷定睛看了一阵,不认得,平原上没这种鸟。他回头看看关山。关山正眯起眼打量,似乎在回忆,突然兴奋地把嘴凑上去,压低了嗓门说:“竹鸡!山里鸟。”尚爷信然,点点头。关山过去唱野戏,跑的地方多,因为养百灵的缘故,所以特别留意鸟。他还是十三年前在大别山见过的,现在猝然想起来了。
“嘎嘎嘎嘎!……”竹鸡又对着百灵叫起来,像是挑逗。百灵站在横梁上,歪起头看住它,一动不动,似乎在揣摩它是怎么叫的。“嘎嘎嘎嘎!……”竹鸡越发叫得欢了。百灵把头转正了,嗉囊鼓了几鼓,一张嘴:“呀!”却突然卡了壳,发音不对,而且没有连声。竹鸡骤然又叫起来:“嘎嘎嘎嘎!……嘎嘎!”……叫着、跳着,像是疯笑一般。它在嘲笑百灵,就像山里的野小子在嘲笑没见过大山的平原小姑娘。百灵羞窘得低下了头。竹鸡还在疯笑,没完没了地疯笑,一忽儿飞起,围着百灵的笼子绕一圈,一忽儿又落在那根竹枝上,它简直是得意极了。
尚爷和关山匍匐在草丛里,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想到竹鸡这么爱挑衅。这只百灵是急性子,一时学不上来,怕会气坏,那就糟啦!百灵学口,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一张嘴学不上来,憋住一口气,从此再不叫了,连以往会叫的也不叫了,此谓“叫落”。“叫落”的时间一长,嗓子也就坏了。这很像演员唱戏,嗓子一倒,任你是什么好角色,也成了舞台弃物。百灵“叫落”一久,这只百灵也就废了。两个老人真是紧张极了。午后的斜阳钻进竹林,斑斑驳驳的,并没有力度。可他们多皱的额上却沁出了汗珠子。
然而,不管他们心里怎样担心,最不愿出现的情况还是出现了。百灵在竹鸡无情的嘲笑中,由羞惭而变得愤怒了!它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盯住三尺以外的竹鸡。竹鸡还在叫:“嘎嘎嘎!……”百灵的嗉子一鼓一鼓的,两眼要喷出血来。它不跳,不动,不叫,就那么沉默着……
尚爷和关山也沉默着,两只肘吃力地撑着地面,连喘气也粗了。可他们仍然不敢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开始暗下来。因为一直在注视着那只可怜的百灵,竹鸡什么时候飞走的都不知道。百灵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前面,望着那早已不存在的竹鸡。
尚爷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转回头轻轻地向关山说:“完啦,百灵完啦。”关山没有吭声。
“起来吧,天晚了,把百灵提回屋里去。”尚爷说着,艰难地爬起身。关山也随后爬了起来。在地上趴伏了半天,浑身的筋骨像散了架。他们一前一后走向百灵。尚爷把湘竹弯了弯,摘下鸟笼,正要转回身,百灵却突然在笼子里乱窜起来,翅膀和头重重地撞在笼子上,还是不停地乱窜。怪事!平常收笼从来没这样过。尚爷疑惑地看了关山一眼。关山伸手接过笼子,又重新挂在竹梢上:“它不愿意走!还放这儿吧。”果然,百灵不飞也不撞了,依然蹲在横梁上,又出起神来。尚爷不明白,怎么关山一下子就猜准了它的心事!
那么,就只好这样了。只是晚间把百灵挂在竹园里,怕遇到伤害,必须守夜才行。但若不这么办,看来百灵愣飞愣撞,今夜非气死不可。他们第一次感到,这只小动物竟是如此执拗!
他们都有些感动了。关山似乎更感动一些,“这么着吧,大哥,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
“行吧。”
他们轮流着守了一夜。时值初秋,晚间的风很凉。尽管他们都披着大衣,天明还是都受了寒。
第二天一早,尚爷就对前来送饭的儿子说:“三天以内,不许任何人进入竹园!送饭来,也别喊叫,放屋里就行了。”老子的事,儿子们向来不打听。但回去一说,一家四五十口人还是大惑不解了,不知两个老人要在竹园里搞什么名堂。
尚爷有尚爷的考虑。他对百灵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现在,这只百灵显然是“叫落”了,要回嗓不容易。但他不甘心就这么把它废了!百灵“叫落”有时也有例外。就是在沉默了多少天以后,突然学出了新口,一下子叫出声来,于是一切都恢复正常,而这只百灵也就进入一个新的等级,从而身价倍增。百灵到了十三口以后,每再增加一口,都是极难的。而从十四口增加到十五口,就更难!老实说,这只百灵回嗓的可能性,如果按常例算,仅有万分之一。就是说,极小极小。但尚爷凭着对这只鸟秉性的熟悉和昨晚的神态,却有一种预感:它能叫出来!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持竹园的安静,企望那只竹鸡重新飞回来,在百灵面前多叫几遍。这样虽然会加剧百灵的苦恼,但却增加了它熟悉对方叫声的机会。
可是整整一天,竹鸡没有来。百灵除了偶而喝一点水,什么也不吃。仍然站在横梁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