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天门口的雪所剩无几了。驴子狼的事很少有人提起。通往东边的道路上传来的消息,比驴子狼更让人不安:六安一带的乡村出现暴动,虽然只是星星点点,却有渐成席卷之势。野猪队的人,一改只在夜里活动的习惯,大白天也在天门口通往各村的路上忙碌。就在这时,柳子墨的信到了天门口。信是由回六安过年的鄂东保安团冯团长带来的。从武汉将信带到黄州的人是前来巡视防务的省国民政府的王参议。冯团长骑着马,后面跟着一个骑兵班。十几匹马卷着几丈高的尘土猛地出现在天门口,着实把野猪队的人吓得不轻。最先发现情况的人去小教堂报告,傅朗西却不在。有人依稀看见傅朗西去了麦香的饭店。董重里不让野猪队的人过去找,说那是别人看花了眼。瞒着优柔寡断的董重里,常守义和杭天甲暗中发布命令,将铁沙炮的火捻都插好了。冯团长只喝了一杯茶,便赶路去了,再晚一点,说不准就会出事。
柳子墨信中所写大都与气象有关。武汉的冬天本来就不好过,今年表现更糟。伴随高空大气环流的变化,鄂东大别山区将从最近开始,越来越成为各种坏气候的始发地或中心带。经由西伯利亚刮来的寒流,总爱在长江中下游一带碰上从太平洋上吹来的暖湿气流,今日落雨明日落雪,年前年后肯定不会给大家太平日子过。从目前的趋势来看,不仅降雨量要超过往年冬天,降雪量也要超过往年。未来一个月,前一段的天气主要为雨夹雪,后一段天气多为雪夹雨。又湿又冻的日子一来,就要伤人筋骨。
在信的后半部分,柳子墨说大别山区到目前为止,连一座测候所都没有,如果不嫌麻烦,请雪茄组织读书甚多的爱栀和雪柠,多多留意日常天气,并逐一记载下来。
柳子墨的请求让雪柠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
冯团长的马队沿着大路往东走后不久,雪大爹和雪茄就在这条大路的西端露面了。两个人费尽心机也只弄到不足十匹红布,外加一些红绸,还有十几床已经做好了的红被面。算在一起,也不过十二匹多一点。雪茄有经验,额外买了些红纸。真要暴动,红纸也能派上用场。不暴动也不要紧,过年时,将红纸裁开,写成春联送人,给别人家添个吉利,自家也能落个好名声。一路上小心谨慎,眼见着就要到天门口了,波斯猫不知从哪儿蹦出来,蹲在路当中喵喵地叫个不停。雪茄让轿子停了下来,走上前去正要抚摸,波斯猫咧着嘴大叫一声,尾巴一扬,一路蹿进右边的山冲里。雪茄正在奇怪,路旁看茯苓的草棚里突然冒出傅朗西。傅朗西带着几个人,冲着心惊肉跳的雪大爹道了一声谢。结账时,傅朗西给足了货款,一厘赊欠也没有。只是那些红纸出了点麻烦。傅朗西不肯领情,还问雪茄,为什么觉得他们用得着红纸。雪茄说,他是随心所欲想到的,傅朗西不要也没关系。傅朗西不要红纸的样子很坚决。雪茄不多说了,转而请他过年时上家里坐坐。傅朗西笑得很灿烂,看上去像接受邀请了,还说雪茄离家这么多年,猛地回来恐怕也不习惯。三言两语叙完旧后,各自走了一程,傅朗西又转回来将红纸要了去。傅朗西还是称董重里为表哥,他说董表哥一向喜欢给别人写春联,这些红纸给他用正好。
雪茄回到天门口,引起的动静并不大。街上走的人,雪茄差不多全认识。见面时有人说,雪茄长阔气了。也有人说,雪茄真有本事,要么一个老婆也不要,要么一下子娶两个。放在往日,雪茄也许会打哈哈说,就算自己娶三个老婆也不关他们的事。但在武汉生活久了,雪茄已想不起那些在天门口耳熟能详的话。雪茄的归来,使做母亲的雪大奶感情波澜起伏。若不是雪柠提醒,她都忘了让跪在地上很久了的雪茄站起来。与阿彩相比,雪大奶的忘情又是微不足道了。雪茄第一次与阿彩单独相处时,阿彩便流着眼泪泣诉,这个世界上所有关于雪茄的念头全部加到一块,也不如她心里对雪茄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想念。雪茄回到天门口引发的动静大部分都出自阿彩。
雪茄是下午到家的。
那天上午,阿彩正在火盆边无聊地拨弄着烧得很旺的白炭,杨桃进来传信,说雪大奶让她到门口去见一见杭九枫。阿彩不肯去,以为其中藏着某种阴谋。杨桃不得已说了实话:杭九枫有关于雪家的消息,他只肯对阿彩说。在门口见到杭九枫,阿彩怦然心动。
养了十来天的伤,黑不溜秋的杭九枫居然露出些许白净。隔着一条小溪,杭九枫告诉阿彩,雪茄真的要回来了,下午就能到家。然后,杭九枫趾高气扬地说:“雪茄是回来送死的!”他不满意阿彩眼里流露出来的柔光,说了这句狠话。没想到阿彩却比他更凶:“你敢动雪家人的一根头发,看我如何抽你的筋!”阿彩回屋转述了杭九枫的话,雪大奶还不敢相信。阿彩一点也不怀疑,她将火盆烧得旺旺的,脱光身子惊天动地地洗了个干净,并在所有衣服里,挑了一套最合意的穿上。雪茄进门之前,阿彩讪讪地去爱栀屋里坐了一会儿,说到希望爱栀能原谅自己时,眼窝都湿了。阿彩要雪茄上自己屋里睡三夜。三夜不行,两夜也可以,再不然,一夜也行。爱栀没有回答阿彩,她要阿彩当面和雪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