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八(4)

梅外婆去看梅外公时,家里只有雪柠和常娘娘。

爱栀和雪茄躲在一个只有梅外婆清楚的地方。

那天上午,花枝招展的七小姐在外面敲门,非要进屋来说话。七小姐毫不在乎四周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仅自己大声嚷着,还让那些人上来帮着叫门。常娘娘阻挡不住,只好将她放进来。七小姐在屋里转了一圈,赤裸裸地说,自己是为雪狐皮大衣而来,她虽然不能让梅外公死而复生,却可以让新来的卫戍司令不再上门找麻烦。常娘娘不知道雪狐皮大衣已被爱栀带在身边了,她劝雪柠不如按梅外婆早先说过的意思蚀财消灾,雪狐皮大衣再金贵,总不如让人好好地多活些时日。雪柠生气地从常娘娘手中挣开,指着门口要七小姐出去。七小姐赖着不走,她说,如果不同意她的条件,等到她们后悔时,莫说是眼泪,就是用来伺候男人的那些淫水也得一起流干。雪柠已将波斯猫调教得非常听话。她一发令,波斯猫就弓着身子,尾巴竖得老高,冲着七小姐低声咆哮。惹得七小姐恨恨地几乎将大门摔破。

梅外婆回来得有些晚,她坐黄包车去了一家寿材店。梅外公的尸体放了三天,已经发胀了。寿材店里没有这么大的棺材,梅外婆费了不少口舌,店主才答应连夜赶做一副。忙完这些,再回家,天色已经黑下来。听完雪柠与常娘娘的转述,梅外婆往雪柠荷包里放了一些零钱,要雪柠抱上波斯猫假装到外面去玩,寻机去找柳子墨。

雪柠躲过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跳上一辆黄包车,径直到了柳家门外:“我找柳子墨。”看门人见她小小年纪口气很大,就没有太理睬。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刚刚停稳的黑色福特轿车上下来。年轻女子半是责备地教导看门人:莫说雪柠人长得与众不同,就连她抱着的波斯猫,那种高贵的样子也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年轻女子将雪柠带进柳家,交给正在看书的柳子墨。当着雪柠的面,柳子墨拉了拉那年轻女子的双手。这个动作几乎让雪柠将全部的重要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听完雪柠的话,柳子墨大气没出一口,就起身走了出去。在和那年轻女子单独相处时,雪柠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外面越来越安静,除了枪声和警笛声,听不到别的声音。夜更深了,雪柠有些撑不住,问几点钟了。问了两声没听到回答,扭头看去,年轻女子已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雪柠已经躺在父母身边。

柳子墨的挂衣间刚够装下他们。柳子墨没有将他们躲在这儿的事告诉任何人。将雪柠领进柳家的年轻女子摆着自家人的架子,却不是柳家的人。年轻女子来得很勤,雪柠他们躲着不能露面的那几天,几乎没有间断过。让雪柠稍感满意的是,柳子墨竟然时常冲着那位年轻女子发脾气。柳子墨生气时,年轻女子将腰弯得低低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哈依”声。雪柠在挂衣间的门缝里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捂着嘴差点笑出声来。爱栀告诉她,那女子一定是日本人。再听下去,柳子墨果然将她叫做小岛和子。如果屋里没有别的动静,雪柠一家人就会钻出挂衣间,散散满脑子的樟脑丸气味。这时候,爱栀总是迫不及待地将随身携带的皮箱打开,取出雪狐皮大衣在空中用力地抖动。裘皮最怕樟脑,时间长了就会脱硝落毛。雪茄劝她将皮箱放在外面,不要带进挂衣间。爱栀哪肯这样,在她的心目中,武汉三镇穿花衣服的众生,只要眼睛还管用,就没有不爱这雪狐皮大衣的。柳家的客人多,万一有个闪失,后悔都来不及。雪柠对爱栀的话充耳不闻,她只会琢磨小岛和子同柳子墨之间是何种关系。只有一次,爱栀说雪狐皮大衣上的白颜色像是人的眼睛,雪柠插嘴说,她也是女人,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件雪狐皮大衣。爱栀并不在意,她对雪茄说,再长几年,雪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一个星期后,柳子墨终于弄到一张特别通行证,领着雪柠、爱栀和雪茄出后门,上了那辆黑色福特轿车。他们在江汉关钟楼前面下了车。临近冬天,长江的水一天比一天浅。翻过江堤,沿着裸露的江滩走了很长一段,分手时,柳子墨要他们在阳逻港离船,绕道回天门口,千万不要到下游的兰溪港才起岸,循那一向出山进山的老路。

雪柠抢着说:“子墨,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

又说,“我不喜欢日本人!”

大家心情正紧张,没有人深究雪柠的话,还以为她在冒充大人。趁着人多,雪柠悄悄地摸了摸柳子墨的手。柳子墨没有看雪柠,而是像包饺子一样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柳子墨的手很有力,一点不像读书人。雪柠不得不忍受隐隐的痛。要上跳板了,柳子墨松开手,弯下腰一把抱起雪柠。

雪柠紧紧地闭着眼睛,听任柳子墨抱着自己走在通向客轮的跳板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