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八(3)

雪茄去了两次才见着柳子墨,带回来的消息却不算好。

柳子墨说自己的文章是在百分之一百地分析气象趋势,并无其他寓意。

整个夏天,空无一字的白纸一直贴在梅外婆家门口。

被雨反复淋过又被阳光反复晒过的白纸卷曲得很厉害。

有一次,柳子墨乘黄包车从梅家门前路过,停下来对着那副不知悼念何人的白色对联端详了一阵。临走之际留下话说,在他的眼里已经从墙壁上起翘的白色挽联,就像天上的钩云。

柳子墨还说了一句谶语般的话:

“鱼鳞天,马尾云,大轮船,不远行。”

柳子墨说这些话时,只有常娘娘在旁边听着。柳子墨走了,常娘娘进屋把他的话复述给家里人。梅外公在书房里翻了半天的书,也没找到有关钩云的解释,倒是发现,门外贴着的白纸被风化后,真有几分像马尾。梅外公相信柳子墨说的是一句关于天气的谚语。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口吻轻轻地告诉家里人,既然大轮船都无法远航,狂风暴雨一定就在前面。

武汉的夏天真是难熬,好不容易到了秋凉,大家都以为让人提心吊胆的暴风雨不会再来了。梅外婆憋在嗓子眼上的那口气松下来,便带雪柠上街去买东西,准备着过冬。转了一圈,二人一头钻进陈太乙药店,正说要买点花旗参,给梅外公补补元气,柳子墨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雪柠旁若无人,脖子一仰便问:

“钩云也是白云吗?”

柳子墨看着雪柠,不停地朝梅外婆使眼色。

梅外婆会意地跟着他走到一旁。

柳子墨脸上若无其事,声音却是急得不得了:

“梅外公有生命危险,有人要拿他开刀,杀一儆百!”

说完,柳子墨有意提高嗓门告诉雪柠:

“顾名思义,钩云嘛,就是那云的样子像是一把把钩子。”

柳子墨从药店伙计手里拿过几包仁丹,匆匆离去。

雪柠盯着那个站在门口的不三不四的男人自言自语:

“像枪的叫枪云,像炮的叫炮云,像刀的叫刀云!”

相隔不到十天,雪茄带回最新消息:老是翻来覆去的汪精卫要完蛋了,南京国民政府的征讨大军,正在开进武汉三镇。消息传来,梅外公便吩咐梅外婆为自己安排后事。学贯古今的梅外公说,纵观历史,任何一朝新政,为了安定天下,总是要找借口屠城,而且需要一两个名声响亮的人的人头。梅外公是在新年到来之前出事的。那天梅外公正在家门口散步,一群身着军服的武装人员客客气气地围了上来。梅外公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要求回家换件衣服。梅外公让梅外婆找出那套平时不大穿的西装。梅外公从没学会打领带,这时候还要梅外婆把着手教。系好领带的梅外公说,往日梅外婆总埋怨他到哪儿都只带着学问,身上的穿戴还不如学生。这一次他要好好出一下风头。

“我这是去给那些不好好读书的人上课!”

出了门,梅外公还回过头来将雪柠抱在怀里:

“我这条老船看来只能永远停在码头上了。”

三天之后,一辈子没有沾过酒的梅外公,手里握着一只精美的酒杯,无声无息地躺在汉口最繁华的街道上。

梅外公是与另外两个同样极有声望的人一道,被那些一路杀进城来的人押到六渡桥附近的水塔下面枪杀的。

梅外公死前给梅外婆留下一句话:

“该我做的我都做了,剩余的都是不该我做的。”

梅外婆凄美地低头对着自己的胸口说:“福音到了!”

她将这话作为横批写在那副白色挽联上。

夜里,雪柠再次问起,历史上谁第一个被杀。梅外婆搂着雪柠,彼此紧紧依偎着。她说自己今日最想了解,这个世界上谁最后一个被杀。逝者如斯,只要有人想着要杀别人,就不只是这些人的错,而是这个世界的错。

“看来我是没有办法成为最后一个被杀的人。”

梅外婆说了一句让雪柠听得心惊肉跳的话:

“但是,我希望你能做到。如果你真的成了世上最后一个被杀的人,你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福音。”

梅外公被暴尸的那段时间里,梅外婆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到水塔下面去看望。雪柠眼泪汪汪地也想跟着去,梅外婆坚决不许。梅外婆要雪柠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些杀死梅外公的人,是他们用灵魂做了铺路石,垫在梅外公的脚下,送梅外公上了天堂。梅外婆担心被人暴尸的梅外公的样子,会在雪柠心中留下一辈子打磨不掉的仇恨印记,这种刻入骨头里的仇恨,会让一个美丽的女人变得丑陋。每天早上,梅外婆都要用清水给横陈在地的梅外公洗脸,到夜里,还要用清水洗净梅外公的手脚,又给他换上干净衣服。梅外公手里的酒杯是梅外婆给的。这是梅外公死前的最后嘱咐。它让梅外婆欣慰地觉得,几十年的夫妻关系让曾经各自迷茫的两个人,真正融为一体了。梅外婆没有听别人的话,她不让梅外公继续握着那支写秃了的毛笔而是在梅外公手里放了一只精细白瓷的酒杯。梅外婆告诉那些直接和间接地参与梅外公死亡过程的人,梅外公不会再责骂他们了,那边的世界,是理想者的天堂。不比往日,身在混杂之所,再好的酒也会使人乱性,分不清人兽。那边的世界里只有人,酒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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