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看守所里,就是北郊的路塘看守所。我的身上到处都是紧的,头皮、舌头、嘴角、胸口、屁股和小腿肚无一处不紧,也就是说我全身都肿了,仿佛把自己的每个器官都放大了一倍。同室的几个强奸犯告诉我,医生已经给我擦了好几次药,还用听诊器听了我的胸口。下午,那个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他一边给我擦药,一边和蔼可亲地:“广贤,你只是外伤,过几天就好了。”他说话的口气慈祥,擦药的手轻柔,每擦一个地方就问我痛不痛?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侍候过,迷糊中已经把他当成亲人。我甚至轻轻地喊了几声“妈妈”,只是因为嘴巴还肿着,声音没有传出来。要不是已经有了一点人生经验,我当时就想坦白,甚至愿意夸大自己的罪行,以报答他对我的治疗。
看着天花板上的黑斑,我问自己当时为什么不从张闹的后窗跳下去?如果我跳下后窗,脚底一抹油,张闹也就有了下来的台阶,没准她会说:“对不起,我只做了一个噩梦。”还有,我在送张闹裙子之后,为什么不去探探她的口风?哪怕偷偷地去观察她几眼。假若事先看到她穿上那件蓝色的连衣裙,我不高兴得翻跟头才怪呢,怎么会蠢到溜进她的房间。更不用说于百家这个魔鬼了,他好像已经深入到我的内部,随便说什么在我身上都能起化学反应。你想想,假如他不说小池像豆腐,我会把张闹联想成豆腐吗?假如他不写信来叫我闭上眼睛,我敢大起胆子去开张闹的窗口吗?
这么说,于百家似乎要负主要责任,但是公正地讲,千错万错还是我自己错。百家明明写信警告我不要干这种蠢事,我却没有听。百家当时想留下来,不愿意回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却死劝他回去,还拿三个公章来吓他,还要他对小池负责任。如果我不吓他,不提小池,没准他就留了下来,没准会比我提前溜进张闹的房间,哪怕是提前几秒钟,有他在,根本轮不到我。再说,当初我就不应该跟于百家说张闹,我就是想得下身软不下来,也不应该告诉他。只要不告诉他,我就听不到他的鬼主意,就不会把自己弄到笼子里。千错万错还是嘴巴错,我扬手打了一下罪魁祸首,嘴巴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刚刚结痂的伤口又破了,下巴流满了血。
负责本案的公安两次提审我,因为我的嘴巴还肿着,舌头还大着,便没法回答他们的提问,想说什么也只是一股散开的气,根本扭不到一块,形成字和句。我想,假如我是一个哑巴,那就不用他们审来审去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大不了头点地。我宁可一声不吭地被押赴刑场,也不愿去回答他们的问题。不瞒你说,那时候我还怕羞,还不敢去跟陌生人谈论身体的器官。跟于百家谈是一回事,跟赵敬东谈是一回事,就是不敢和陌生谈,特别是不敢跟板起脸的人谈。我忽然想起了于百家,如果说他只给了我反面的指引,那是不公正的,至少他折磨自己身体的行动,在我身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每天晚上,我偷偷地把结了痂的嘴巴抠破,让它长久地血肉模糊。我还故意咬伤自己的舌头,让它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肿着、大着。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不想回答问题。果然公安又提审了我一次,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摇摇头,张开嘴巴。那是一张百孔千疮的嘴,嘴唇和嘴角全是脓泡,一边嘴角高一边嘴角低,上唇下唇只有少量没肿没破的地方,那也是亮晶晶的,撑得像透熟的葡萄,轻轻一碰就会流出点内容来。舌头大得顶住了上颚和牙齿,想分担鼻孔的出气都不可能。这么色彩丰富、形状怪异的器官,若是有人骂它“歪嘴、烂货”一点也不冤枉。在过去,这可是一张吐字清晰反应灵敏惹事生非的嘴,现在它总算得到了报应。公安一看就知道,要提问这样的嘴巴,恐怕连个标点符号都问不出来。他们一挥手,把我押回监室。
李家庭又提着药箱来给我治嘴巴,我终于想起了那位医生的名字。他给我上药,贴纱布,轻言细语地:“广贤,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有撞墙的,有吞药瓶的,有想上吊的,有咬舌头的,结果没一个有好下场。要想有好一点的结果,就老老实实地交待错误,尽管有人歪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我可以证明它还是基本准确的。你按我说的去做,相信会有公正的判决。”他的话像毛毛雨,每次给我换药总要下一阵,我抵触的情绪被他慢慢地泡软。刚好同室的一个强奸犯因为摆事实讲道理,被放了出去,这让我见证了嘴巴的好处。我开始配合治疗,不到一个月,嘴巴就痊愈了。
但是、可是,万万没想到再也没人提审我。我这个笨伯每天对着窗外喊“冤枉呀冤枉”,却没有任何人理睬我。他们都忙着贴大字报、揭批反动派去了,像我这样的偏房再也没有人宠幸。我喊了一个月、一年、两年,从60年代末年喊到70年代初年,都没有人提审我。我想当初也许不应该搞烂嘴巴,要是配合他们提审,没准早就无罪释放了。这是何苦呢?自己把自己弄得白白关了两年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