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一股朦胧的,仿佛渴望了很久的、糅合着汗渍的少年的体味。
那股独特的味道紧跟着凝聚成一把钢锥,硬生生地刺进了我胸膛。
我清醒过来,拼命挣扎,紧接着,反手一个耳光扇回到他脸上。
“许沧吾!我们一刀两断,从今以后,你别想再和我说一句话!”
然后,踉跄地哭着飞奔而去。
一路上,我浑浑噩噩。
完全不明白眼里只有洛善的沧吾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招惹我?
他跟洛善连手都没拉过,却差点吻了我。
现在,居然还拥抱了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许多年以后,当我再度回想起这件事,依旧无法理解沧吾当时的心情。
那个拥抱代表什么?内疚?了解?怜悯?恳求?还是突如其来的爱情?
可是,那的确是我和沧吾之间唯一的一次拥抱,在以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他再也没有那样拥抱过我。
也许,那真的是命运隐射给我们最为精确的预兆。
它预示着我和沧吾之间的爱情,永远都只是一瞬间的。
17
就在我和沧吾绝交的第二天,沧吾的母亲风风火火地跑来我家,问我晓不晓得沧吾突然改变志愿的事?
我说不知道,
她便叫我去问老师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直奔办公室。
沧吾果然改变了志愿,他决定要报考财经大学国际金融系。
老师们都以为他发了疯,这明明就是鸡蛋碰石头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任凭大家怎么劝,他就是不肯改变主意。
沧吾的父亲是最吃惊的一个,他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在一夜之间突然有出息了,悲的是他有出息得未免也太晚了点,而今,怎么可能赶得上呢?
跟着,沧吾就消失了。
学校、石库门、乃至城市所有的犄角旮旯全不见了他的踪影,只看见他母亲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进进出出手里拎的全是鸡鸭鱼肉,逢人就嚷嚷:“我们家沧吾读书太辛苦啦,给他补补,给他补补。”
那段日子,我懊恼极了。
本来,我的脑子是很清楚的,结果因为沧吾的一个拥抱,让我无端地陷入了到底是我改变了他还是洛善改变了他的糊涂中。
不过,还没等我想明白,高考就已经迫在眉睫了。
与此同时,改变整个石库门命运的、有史以来声势最为浩大的“延安路高架”市政动迁也全面开始了。
石库门里无一例外,全都收到了搬迁的通知,个个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虽然心里免不了慌张,却还是必须为高考奋战到最后一秒。
我只知道,我们就快没房子住了,虽然政府已经分别在浦东、江湾、闵行等地破土动工开始建造新房,但是,在就近这一两年内必须自己先找个地方过渡,于是,大人们开始争吵,谁也不想就这么被赶到大街上去,这和打发盲流有什么区别?尤其是那些在石库门住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天天摩挲着自家的墙壁以泪洗面,外面住房那么紧张,万一租不到房子,或太小住不下的话,他们就将面临被送到外地子女或远房亲戚的家里,去过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居委会顶不住动迁组的压力,开始挨家挨户地做工作,道理一讲就是大半天,从支持国家建设到城市发展的宏伟蓝图,如此反复,逐一开导,并且一再向大家保证,政府会尽快把房子造好,每月也会按时分发相应的动迁费作为补偿。
真所谓工夫不负有心人,没出几天,石库门里所有的遗憾、埋怨、不舍与矛盾就被他们近乎专业的三寸不烂之舌给磨平了,一个个全都心安理得地签下了动迁协议书。
高考的那天早晨,我和沧吾一前一后地从石库门里走出来,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但是,走到巷口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
昔日的木门已经倒塌了,
墙壁上残花破败,天井里碎石满地,
到处弥漫着乌烟瘴气的尘埃,
这栋盛载了不知多少光阴和岁月的石库门终于要永远地消失了。
事实上,眼前的它,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当我和沧吾拿到即将决定我们未来几年命运的考卷时,我们的父母正在城市的另一角、动迁指挥部的办公室里,进行若干年之后新家方位的挑选。
我父母选择了闵行区。
沧吾的父母选择了当时同样已经划入城建改革的浦东新区。
这样一来,隔开我和沧吾的已不仅仅是一座象牙塔,还有一条长长的黄浦江。
18
高考一完,浩浩荡荡的搬家就开始了。
就在这一片乱世逃亡般的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石库门里仍然每天散发着强烈的中药味,而亭子间楼上的那片小小的屋檐,也依旧静悄悄的。
一个月之后,我和沧吾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如愿以偿地躺在了信箱里面。
这也是我们在石库门里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礼拜。
第八天的夜晚,当我在杨浦区的一间狭隘的小公寓里,帮父母摆好碗筷正准备吃饭的时候,隔壁的邻居突然冲进来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