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大哥(3)

大哥是在爱的环境中长大的,自幼过着被宠爱的少爷生活,到了成人,结婚做事,一切都由上辈人安排、操办,不用自己操心。尽管不久父亲死去,我们这房的事务全由他承担,可那时祖父还在,经济条件又好,穿吃不愁,玩乐自在,加上自己还在商业场事务所做师爷,每月也有二十多元的收入,花销根本不成问题。家出名门,到处受人尊敬,但花钱素来大方,慢慢手也就用散了。每逢商场中的店家到了什么新货,或见到了时髦的新鲜玩意儿,总喜欢买回家,送人或留着自用。有的店家还不用付现款,立有折子、户头,逢年过节或一定时间再结账付款。不习武术(大哥幼年时跟三叔保镖学过耍刀、打拳)了,来个运动健身。我家是旧式公馆,一进大门有个全用大石板铺砌成的大空坝子,他也买了个皮球来踢踢,还备有网球拍,房间内更有样式新奇的木制体操用具。一九二九年他带同七哥(三叔的儿子)一道去上海看望四哥,回来时更带了不少东西,单是送给自家人和亲戚的各式各样的皮鞋就装了一口箱子,还有不少衣料和其他东西。带回了两架钢针、钻石针两用的新式方形盒式留声机,近百张唱片,诸如胜利、高亭、蓓开三大唱片公司灌制的京戏、大鼓各名家的唱段,流行歌曲等等,加上大大小小外国音乐唱片。这些东西最受欢迎,给家里平添了不少热闹。我因此从中学会了哼京戏,记得不少唱段,像余叔岩的《珠帘赛》、言菊朋的《汾河湾》、夏山楼主演的《武家坡》等等。他死后唱机连同唱片全部折钱抵还部分欠债给一个亲戚了。使我不胜惋惜。

从上海回来后大哥也改穿起洋服来了,更表面地新式化了。西装是在成都北新街一家叫“恒谦”的西服店定做的。夏季里身着太阳呢上装,白色大翻领衬衫,下穿白法兰绒起蓝色小方格的长裤,白帆布皮鞋,头戴法式白色面盆帽,有时还特别手拿一根“司提克”。他个子不高,身材匀称,面貌清秀。鼻子楞楞的。出门之前先在堂屋内大穿衣镜前整容一番,真算得个一表人才的十足漂亮绅士。

我出世时,没见到父亲,他去世了刚两月。到懂事起,方知大哥才是我们一家之主,对内对外都听他的。有时连我母亲也要让之三分,尊重他的意见。在旧社会封建大家庭里她毕竟是个“女流”,不晓外情,又是个后母。加上“长兄似父”的明训,我对大哥从小就怀有一种敬畏之感。应该说他对我们小弟弟们要求是比较严格的,仍照老规矩行事,必须先在我家书房读上几年古书。原来任教的是我们的汤姓大舅公,太老了。就多方托人聘得一位比较严厉负责的中年人来任教席。我硬是由大哥领着走进书房,在照有红色蜡烛、系有红色桌围的大方桌上摆设着至圣先师孔子牌位前行过大礼,再向新教书先生叩头跪拜。因之我进新式学校也较迟,还是屡向母亲提出要求,拖延好久才取得大哥的同意,并作了从小学高一念起不许中途跳级,要循序而渐进的规定。头两年上学都有堂弟的老家人陪送,中午持饭折去一家指定的饭铺吃一餐,自己身上不许带有零钱。调皮的堂弟深感不自由。想起有一次我初中毕业的小哥哥,同朋友在外玩,深夜方归,事前没跟家里人讲过。大哥问他去哪儿了,他不直说,撒了个谎,说去看戏了,经大哥一问,问出了漏洞,他转不过弯来,死不承认。大哥因而生气,怕他在外交上不好的朋友,遂手执鸡毛帚,拖住他到堂屋父亲的神主牌前,叫他跪下说清楚,否则按家法从事,要替父亲教训他。后来经母亲从旁一再劝导,他才说出原来是同一个朋友到弹子房打台球去了。当时真把我吓得胆战心惊,深深感到大哥这位长兄的严厉一面。

大哥喜爱京戏,自从春熙路新建了个春熙大舞台(据说是凤祥银楼的老板投资兴办的,他就常去那儿看京戏,家里还备有一把京胡放着。有时我们也常跟着他去看戏,往往一家人都去。他在遗嘱上还说过生日那天特别请全家人去看戏。我还记得,有回白天跟他一道去青年会新民电影院看电影,片名《马介甫》,是据聊斋上故事改编的。我们坐的是楼上正厅包厢第一排,我刚拔过牙,把头枕在他大腿上横躺在椅上,从栏杆空隙看出去,慢慢睡着了,流出一滩口水湿了他的衣衫。他也没怪我。他从上海回来也给我买了一双黄色生胶底的皮鞋,后来还替我跟堂弟一样做了一套西装,去吃一家亲戚的喜酒。这使我感到他做长兄的仁爱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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