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一座如意宝刹,在莲花金刚噩梦般的预言里,从大地上消失了。这时候的莲花金刚已经被造反组织判了十五年徒刑,绑缚香日德农场劳改去了。开水渠,种庄稼,打土坯,盖房子,栽树,挖沙,继续卜问国运和神意,当然是偷偷的。据说他成功地预言了林彪的垮台,预言了自己将在四个魔障(“四人帮”)被佛法降伏之后获得公开卜神问卦的自由。
的确如此,莲花金刚和他的难友蓝色的文殊一样,没有刑满就被释放了。他回了一趟五百多公里以外的大通县,在连破砖烂瓦也没有了的广惠寺遗址上,露天睡了一个星期,然后又回到了香日德的佛梦滩。他在一座据说是班禅讲过经的荒丘上垒屋建房,把一个破脸盆权当人头鼓,当当当地敲着,定居下来了。房屋简陋得挡不住雨雪风霜,但是不要紧,他说我在佛在。他在房屋前的平地上用石头镶嵌了广惠寺的汉文和藏文,扛来废弃的电线杆,树起经幡,天天都是经声佛语。
张文华认识莲花金刚的时候是1988年夏天,金刚之躯正在生病,发烧发得一米之外就能感觉到他的滚烫。张文华给他退烧药他不吃,他说他已经知道神的意思了,让他难受几天,让肉躯之火把他身上的病毒全部烧干化净,他的病就会好了。
果然两天后他退了烧,他吃着牧民们送来的糌粑,对张文华说:你给我画张像吧?张文华画了一张,莲花金刚十分喜欢,却没有自己收藏的意思。张文华说:是我画的不好?他摇摇头说:你把我画成人了,其实我是佛;你把我画成佛了,其实我是人。你把我画得再好,也不是我,越好越不是我;你把我画得不好,就更不是我,越不好就越不是我。不是我,那他是谁呢?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留在我这里就更没有人认识了。画像你留着,你要是没钱花了,就卖出去,就算是我摸过你的顶了。
这幅素描后来被张文华带到了北京,有个日本佛教徒在他的画展上看到了它,惊喜地说:菩提达摩,菩提达摩,我从来没有见过画得这么逼真的菩提达摩。这位日本人问张文华:此画卖多少钱?张文华说:不卖。又问道,你怎么说我画的是菩提达摩呢?我画的是一个现世高僧,他还活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叫莲花金刚。日本人笑道:你别开玩笑了,我收藏了中国古代的六幅达摩祖师像的真迹,我还能看走了眼?
张文华寻思,这个名叫白玛多杰,号称莲花金刚,生活在荒凉的佛梦滩的藏族活佛,莫非就是菩提达摩的化身?于是他思念莲花金刚,思念在香日德荒原和莲花金刚一起度过的日子。
思念的时候,张文华想起另一件事来。有一天,他要莲花金刚详细说说自己劳改时的感受,莲花金刚避而不谈,倒是给他说起了一个基督徒的故事:
郑州基督会堂的牧师张彼得,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押送到香日德农场,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五岁了。他说:我从来没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我要从这里走向以色列,据说这个地方来过一个圣人,有人梦见了他,他梦见了谁?——大卫王家的后裔,以色列人的君王,奉父圣名来到世界,当受万众的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