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足(7)

   缠足(7)
  
  那晚我们谁都没有睡着,不管怎么说,第一晚的煎熬是第二个晚上的两倍。我们三个都想把绑脚布扯下来,可只有三妹成功地挣脱了一只脚。妈妈为此打了她一顿,又把那只脚给重新包上了。作为惩罚,又让她在屋里来回走上十圈。妈妈还一遍遍厉声说道,“你要当人家小媳妇吗?现在为时还不晚,随你的便。”
  
  我们好像从一出生就受到这样的威吓,但事实上我们没人见到过小媳妇。浦尾是个穷地方,当地人不会去找个没人要的大脚姑娘当小媳妇的。我们都没见过狐狸精,但都相信它的存在。被妈妈这样一吓唬,三妹便暂时顺从了。
  
  到了之后的第四天,我们把自己绑着的脚浸在一桶热水里。妈妈和婶婶为我们松开了裹脚布,剪了趾甲,剃去了老茧,刮掉了死皮,又在脚上涂抹了明矾和香料来掩饰皮肉化脓所散发出的阵阵恶臭,接着又为我们缠上新的干净的裹脚布,这一次绑得比上次还紧。日复一日地过去,每天都重复着前一天的内容。每隔四天,便换上新的裹脚布。每两周就换上一双新鞋,每次都比前一次更小一点。邻家的妇人都来探望我们,有的带来了红豆汤圆,期望我们的骨头可以变得更加柔软,还有的带来了晒干了的红辣椒,期望我们的脚能像辣椒般尖细修长。大姐的义姐妹带来了她们绑脚时曾派上用处的东西作为小礼物。“咬住毛笔的末梢,笔尖精巧细致,会让你的脚也同它一般。”“多吃点菱角,你的脚样会变得娇小。”
  
  女人的房间一下子变成了训练房。我们也不须做家务,整天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每一天妈妈和婶婶都让我们走更多的圈数,每一天奶奶总在一旁监督。当她累了的时候,便在床上休息一下,在那边指挥着我们。当天气日渐变冷,奶奶身上的被子也越盖越厚。白天越来越短,黑夜渐长,奶奶的话也说得越来越少,越来越简短,以致之后,她几乎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地死盯着三妹,用眼神命令她不要停顿下来。
  
  对于我们,疼痛并没有减弱。但从中我们却学会了对于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一条——为了自身的利益必须服从。在最先的几个星期里,我的脑中已经形成了我们三个长大成人后的景象。美月还是那样的美丽和坚忍。三妹会是个成天抱怨不停的妇人,总是哀叹自己的命运,对于自己拥有的一切没有丝毫感激之情。而我——那个被称为最特别的女孩——毫无异议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一天,当我照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时,我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那是我的脚趾骨头断裂的声音。我以为那是我身体内部发出的声响,但响声太大以至于整屋的人都听到了。妈妈的眼睛盯在我身上。“接着走!终于有进展了。”走动中我的整个躯体都在颤抖。到了傍晚时分,八个脚趾先后都断裂了,但我还得不停地走。踩下去每一步我都能感受到那些断了的脚趾所承受的身体的重压,它们都松散在我的小鞋子里,顿时鞋子里多出了不少新的空隙。寒冷的天气并没有因为冻僵我的脚趾,从而麻痹那从脚趾蔓延至全身的剧痛。而妈妈仍然觉得我不够努力。那晚,她吩咐大姐从河岸边割来了一根芦苇。接下来的两天,她一直用它从身后抽打我的腿脚,让我不停地走动。又一天,我的裹脚布被松开重新包裹,我和往常一样在水中浸泡双足,但这次当妈妈上下扯动我那些断裂的脚趾骨时,我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母爱。
  
  “一个真正的女人不会允许她的生活中有任何不完美,”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试图让这些话钻进我的脑子。“只有经历过痛苦才能拥有真正的美丽,只有经历了煎熬才会拥有真正的平静。我为你缠足裹脚,而获得回报的却是你啊。”
  
  美月的脚趾骨也在几天后断裂了,但三妹的脚趾骨却始终未断。妈妈便差遣大哥出去找些石子儿,裹在三妹的脚趾头上,来增加额外的压力。三妹一向对此事颇为抗拒,现在一有机会,她便没命地哭叫,比以前任何时候哭闹得都厉害。我和美月都觉得三妹是故意借此来引起别人的关注。毕竟,妈妈把大多数精力都花在了我身上。不过当我们的裹脚布都被卸下后,三妹的脚和我们有着明显的不同。我和美月的裹脚布和往常一样沾满了鲜血和脓水,而三妹全身都渗出脓液,散发出种种不同寻常的味道。我和美月脚上的皮肤都已干枯成死灰般苍白的颜色,三妹的皮肤却像粉色的小花般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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