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2)
每一天婶婶都是这样招呼着我们。我们向她跑去。婶婶亲了亲美月,亲切地拍了拍我的小屁股。这时叔叔猛然出现,一把将美月揽入怀中,亲了又亲。等他将美月放下,他便向我眨眨眼,还捏捏我的小脸。
古人说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如花美眷、一对璧人什么的。那天早上在我看来,叔叔和婶婶相貌平平甚至近乎丑陋,但他们却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叔叔是我父亲的弟弟,长着两条弓形腿,秃顶,圆圆的脸但很有光彩。而婶婶是胖女人,一口牙齿长得参差不齐并向外凸出。她的脚也裹过,但一点都不小,大概有十四厘米长,是我后来裹的小脚的两倍。我听村里那些没口德的人说,婶婶这么个身子硬朗、臀部硕大的女人之所以一直生不出个儿子来,就是因为那双大脚。但是在家中我从未听到过类似这样的责备,甚至连我的叔叔也未说过半句。依我看,他们的婚姻再美满不过:叔叔深情款款,婶婶贤惠能干。每天他们都在灶头边呈现出幸福的一幕。
而我的母亲居然到现在还未注意到我在这个屋子里。事实上打我记事以来,情况一直如此,只不过那天我真正意识到、真切地感受到了她对我存在的漠视。一阵郁闷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瞬间便把我片刻之前从叔叔婶婶那里获取的快乐挥散殆尽。然而这样的情绪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因为大哥要我早上帮他一起干活呢,他比我大六岁。大概是属马的缘故,我生性喜爱户外运动,不过那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样一来,就能和大哥单独相处了。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我的姐妹们要是知道了心里一定会恨恨的,我才不在乎呢。每当大哥和我说话或者冲我笑的时候,我从没有那种被忽视的感觉。
我们跑了出去。大哥从井里打水,把一个个木桶都装得满满的,让我们提回去。我们把水都拎回家后,便出去拾柴。我们先把捡来的柴堆成一堆,接着大哥就把那些小的木柴交给我,抱在手中,自己捡起剩下的,然后一起往家赶。一回到家,我便把木柴亲手交给妈妈,满心期待着她的赞许。毕竟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把整整一桶水或一堆柴拖回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妈妈却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表扬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是我依然不愿去想妈妈和那天的事。那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我对她来说并不重要。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二个不值钱的女儿,在我长大成人前不太值得去浪费精力在我身上。她看我的方式和所有母亲看她们的女儿的方式一模一样——把女儿视做家中的一个匆匆过客,在我嫁人之前只不过是家里寄养的另外一张嘴。我才五岁,可是已经知道了我根本不值得她的关注,但我却突然很想得到它。我一直渴望着她能用看大哥的眼神看我,用和大哥说话的态度对我说说话。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如此真切的愿望,但我还不至于蠢笨到看不出妈妈不想我在她忙活的时候打扰她,为此她曾很多次责怪我太吵,很多次作扇打状,当我不小心碍着她的时候。即便如此,我还是暗暗发誓要像大姐一样,安安静静地、尽心尽力地为家里干活。
[][]奶奶总在这个时候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屋子。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个干瘪的梅子。她的背驮得很厉害,一直往前倾,以至于我和她的目光都可以落在一条水平线上。
“快去照看你的奶奶,”妈妈吩咐道,“看看她有什么需要的。”
虽然我对自己有言在先,但还是有点不情愿。要知道早晨奶奶的牙缝总是透出酸臭的味道,而且看上去黏黏的,没人想靠近她。我挪步到她身边,憋住一口气,但她却不耐烦地挥手打发我走开。我立刻抽身而去,谁知一不小心,一头撞上了父亲——家里十一口人中地位最高的那个。
他倒没有斥责我,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据我所知,那天过去后,他都没有说起过半句。爸爸坐了下来,等着妈妈服侍。我仔细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默默地帮爸爸倒好茶水。起初我还担心会被她注意到,但是她显然更专注于她每天早晨的职责。我爸爸从来没有打过妈妈,也没有要纳妾,但妈妈对待爸爸总是小心谨慎,这让我们也变得很警惕。
儿时(2)
雪花和秘密的扇子
(美)邝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