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她家。她叫他,他醒了,谢天谢地。他问,这是哪里?
我家。她说。
哦。他说。又迷糊下去了。她搀着他。他把她当做拐杖似的。她从来没有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如此身体相近过,她觉得有点不习惯。他怎么就又迷糊下去了呢?
开了房门,保姆站在门口。保姆眼睛睁得老大。也确实,半夜三更你带个男人回到家里。她叫保姆帮忙搀扶,保姆却闪到一边去了。她只得自己搀他进屋。她感觉到保姆的眼睛在后面跟着自己。他是我老师。她说明性地对保姆说。他醉了。
宝宝睡了。保姆说,指指孩子睡觉的房间。匆匆忙忙走了,关上门。
她瞧着门愣了半天。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他。她知道保姆一定会寻思接下来怎么样了。是啊,怎么样呢?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是我的老师,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他是那么文雅。只是现在他喝醉了。她给他泡茶。他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他醉了也是那么温文尔雅,好像沉醉在文学世界里。
她叫他喝茶,想让他醒醒酒,然后还可以再聊聊。聊些文学,新的东西,现代的东西。世界越来越现代化了,越来越文明,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衣冠楚楚。以至于她去给他放洗澡水,也没有想到将在这里出现的,是个什么样的身体。
她决定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给他。自己睡到儿子房间去。她记起他的行李都放在招待所里。她又把自己丈夫的睡衣拿出来,给他用。不能说她完全不知道他是男的,但是她只不过把他看做自己丈夫那样的自然而然的男人。她丈夫跟她,即使是做爱,也是自然而然。她常常会一边想着别的事,一边跟丈夫做。
他进卫生间小便。她听到里面传出的流水声。她也并没有感觉什么。她的儿子小便也总是发出这样的声音,有时候她会不放心地叮嘱:对准了拉。那只是水管,水不要流得到处都是了。
有一刻,她也想到他会不会拉歪了。她是爱清洁的。但是她马上不在乎了。人家是你的贵客。
他出来了,裤子没有穿好,皮带尾挂了下来。他坐下来时,她又发现他的裤门拉链没有拉上。她感觉有些不便,她刚好坐在他对面。她转到了他侧面的沙发上。
她请教他问题。他讲了现代性,后现代,叶芝,里尔克,哈贝马斯,萨义德。詹明信说,现代性永远是一个有讲述内容的故事,是当前事件的哲学。但是当前事件又是什么呢?比如我的当前,他谈起了自己的危机。
我曾经奋发拼搏,惨淡经营,终于功成名就了,但是又得到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人也老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以为我有吗?文学?文学只是文字。一钱不值!
可是您是教授呀!她说。
教授?呸!我什么都没有!他说。
应该说,文学如果不能带来实在的好处,就只是文字而已。她说,自作聪明地。而像您就不是了。您是教授,享受着专家津贴呢,现在教授的收入可是谁都羡慕的呢!
那是什么东西?他说,只要你规规矩矩,就养着你,像豢养宠物。我不需要!
但是至少您家人也需要呀。她劝说。您看您家庭,这么幸福。
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又不知道他家情况,怎么就断定他家庭幸福?只不过是安慰罢了,她还能怎么样?
家?家是什么?他说,家是宝盖头下面一群猪!
她笑了。这比喻,巴金在《家》中借觉民的口说过。几乎一个世纪前了。现在再听这话,能感受的只是愤青的情绪。他居然也如此愤青。那也不会……她说。
知道老婆是什么吗?
她一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
一件笨重的考究家具。他说。
她一愣。扑哧笑了。这比喻妙。可是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笑是不恰当的。他在看着她。
他醉了。她想。也许是过于痛苦了。也确实,谁不在痛苦中挣扎呢?她让他喝茶,醒醒就好。她记起橘子能醒酒,就站起来去拿橘子。她掰开橘子皮,给他。他不接。她就把橘瓣掰出来。他仍然不接。她就只得把橘瓣递到他嘴边。
塞他嘴里,他张口接时,她感觉这样不太好。正这样觉着,突然,他把她的手一抓,她身体失去平衡,跌到他身上。她的脸埋在他的身上。手里的橘子掉了。不,掉了一部分,翻着橘子皮掉在地上,好像脱了一半的裤子。另一部分抓在她手里,已经被她抓烂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中橘汁滴淌,不可收拾。
她猛然明白过来了。她要起来。可是她的腰被他捆着。
她终于挣脱了。她立刻装做去捡地上的橘子。她什么也没有吱声。
世界好像翻了个底朝天。他怎么会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