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我:写作就是与苦难调情

我大学同年级同学中,如今只剩我一个还在写作了。我要说明一下,我大学学的是中文,当年几乎个个都做过写作梦或者羡慕过会写作的。我还得说明的是,我这里指的是纯文学写作,不包括写畅销书。

为什么还在写?每每有人这么问我。实际上写作曾经让我遭受到极大的厄运,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流落国外。但是我又回来了,回来也就回来了吧,很多人以为我会去做生意,或者去当寓公,但是我居然又操起笔来。世界如此丰富多彩,有这么多的事情可以做,为什么偏要去写作?如果说当初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文学还可以沽名钓誉,可以蒙骗女孩子,可以让自己分配个好工作,可以调动改变命运,现在几乎都捞不上了。写作早已经成了弱者的事业。如果你要一个人被解雇,你就鼓动他迷上写作;如果你要让一个妻子活得很惨,你就让他丈夫成为个作家。

那为什么还要写?唯一的解释就是你讨贱。你上瘾了。最初写作的时候还多少自欺欺人地自诩是有什么使命感,到现在逃脱不出来了,才发现,还真有个命中注定的东西,让你只能去写作。这就是性格吧。性格决定命运,你有坏脾气。其实作家就是那种有着坏脾气的人,所谓作家的理想主义就是坏脾气。文学的本质就是跟世俗价值观较劲,跟公共秩序顶撞,对平庸生活的冒犯。文学的美,是邪恶的美,冒犯的美,极致的美。从这点上说,我认同《小说极限展》中对我作品的定义。伟大的文学作品必定是反世俗的,伟大的作家必定跟痛苦有着难以摆脱的关系。人的本性是求快乐的,麻木,遮蔽,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在大遮蔽体。我们人体有一种叫做“阿片样物质”的麻痹物。要是没有它,我们会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血管在奔流,神经在闪射,我们将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所谓吸毒的危害,就是使得这种体内阿片样物质失效,依赖上了毒品里的体外阿片样物质。可以想象,假如我们没有这种麻痹物质,我们的形骸将是如何的不堪,所谓人的尊严,只是建立在这基础上的骗局。写作者可恶地要揭露它。

这是一个愚蠢的举动。像飞蛾扑火,明知要毁灭,可是不能自已。像吸毒。所谓“作家是殉道者”,其实只是这样的情形。面对文字,是一种很可怕的审视。我们的生活是经不起审视的。人家说,你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活?你为什么要去受苦?可是写作已经成了宿命,痛苦成了生存方式,就像牙疼,越是怕疼,就越是要拿舌头去顶伤口,在痛中得到了满足,在痛中得到慰籍。文学就是与苦难调情,从而使痛苦变得迷人。马尔克斯说:“文学是人类腐败躯体上的蛆。”

那一年在东京,我们看见日本人吃生牛肝,吃得满嘴血红。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可怕!但是生肝到底是什么味道?它好吃吗?它是不是有细菌?吃了是不是会生病,甚至死?那么我们吃不吃?最后,我吃了,简直是强迫,是冒险。我于是尝到了“极限”的刺激。虽然很多人还是不愿意吃生,但不是有人愿意蹦极吗?不是有人喜欢换新的活法吗?都说头脑简单的人是多么幸福,但是谁也不愿意头脑简单。从这点上说,我们都有自虐的情结,因此文学也总有它存在的理由了。

(选自《青年文学》200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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