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摆了一张老式的木质书桌,面对着大教堂的尖塔。书桌上放着一架安德伍牌打字机,那是胡利安用卡贝斯塔尼先生预付的版税买来的,打字机旁有两叠十六开的纸,一叠是空白的,另一叠则是双面书写。胡利安养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取名“酷兹”。那只猫卧在主人的脚边,疑心重重地看着我,不时还舔着脚爪。我看了看,屋里除了两张椅子、一个衣架,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剩下的便都是书。书墙从地板延伸到屋顶,每一列都堆了两排书。当我正观察着屋内的陈设时,胡利安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两条街外,有一家旅馆,很干净,收费也很合理,口碑不错。我在那里预订了房间……”
我听了很心动,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住这里就好,只要不会给你和酷兹造成不便……”
酷兹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胡利安摇摇头,白猫也模仿他的动作。我这才发现,他们俩长得真像!胡利安坚持要我去卧室睡。他说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客厅里的那张折叠床上,那张床是从邻居达梭先生那儿借来的,那位老魔术师喜欢帮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费,只要小姐们能献上香吻。第一天晚上,因为旅途劳累,我倒头就睡着了。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胡利安已经出去了。酷兹正躺在主人的打字机上睡觉,它鼾声如雷,仿佛一只大型猎犬。我走到书桌旁,看到了他即将被我带回巴塞罗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第一页,一如胡利安的其他小说稿,依旧是手写的一行字:
献给P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来读,才要翻开第二页的时候,我发现酷兹正斜眼睨着我。我学着胡利安的动作,摇摇头。白猫也摇头,于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处。不一会儿,胡利安出现了,他带回了刚出炉的面包、一壶热咖啡和新鲜的白乳酪。我们在阳台上吃早餐。胡利安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却一直闪躲着我的目光。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他看起来就像个年华老去的孩子。他刮了胡子,穿上了他惟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质西装,虽然那是旧衣服,却依然高贵典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巴黎圣母院的传说,还讲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这艘船就会出现在塞纳河上,在冰冷的河水中收集投河自尽的痴情冤魂。他编了不下一千零一个的传奇故事,存心不让我有机会开口向他提问。我默默地望着他,偶尔点头回应,在他身上寻找那个写下我几乎已经可以背诵的作品、也是米盖尔·莫林纳向我描述过无数遍的人。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几天?”他问。
我想,和迦利玛出版社签约大概需要两三天。第一次开会就安排在那天下午。我告诉他,我已经多请了两天假,打算在巴黎好好地玩一下,然后再回巴塞罗那。
“巴黎不是两天就能看完的。”胡利安说,“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时间啊,胡利安!卡贝斯塔尼先生虽然是个大方的老板,但是我也不能没有分寸吧!”
“卡贝斯塔尼是个海盗,但是连他都知道,巴黎不是两天、两个月,甚至两年能够看完的。”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两年的,胡利安!”
胡利安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对我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人在巴塞罗那等你吗?”
与迦利玛出版社签约的事宜,加上拜访其他几家出版社,这些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时间,和我先前预估的一样。胡利安帮我找了一个导游兼保镖,一个不到十三岁的男孩,名叫哈伟。他对巴黎的每个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里,哈伟一定会陪我到门口,他甚至还会给我一些指点,在哪个咖啡馆吃三明治比较好,哪些街道巷子最好别去,哪里的景致最美。我在拜访出版社时,他就在大门外等候,无论等上多少时间,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小费。哈伟说着一口怪里怪气的西班牙语,偶尔还混上了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
“卡拉斯先生,他哦,已经给我付了很多钱啦!”
据我所知,哈伟是依莲·玛索女士酒店里的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儿。胡利安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弹钢琴。每到星期天,胡利安就会带他去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哈伟非常崇拜胡利安,无论胡利安要他做什么,即使是把我带到世界的尽头,他也会认真照办。到了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他问我是不是卡拉斯先生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我只是来拜访他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听了以后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几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书桌前,酷兹则卧在他的大腿上,我见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着远处的教堂尖塔发呆。有一天晚上,我被屋顶淅沥沥的雨声吵得睡不着,索性就走到客厅里。两人相视无语,接着,胡利安递了一根烟给我。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雨。后来,雨停了,我问他谁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