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2)

“您见到她了吗?”费尔明问道。

“房子已经上了锁,门前贴了出售的标示,屋子已经没有人住了。街坊邻居告诉我,阿尔达亚一家人都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我照着他们给我的地址写了信,全部都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

“佩内洛佩后来怎么样了?您知道吗?”

哈辛塔摇摇头,泪水终于决堤了。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她!……”

·34·

当我走出蒂比达波大道的地铁站时,已是黄昏时刻。蓝色有轨电车已在氤氲云烟中渐行渐远。我决定还是不等车了,干脆就在暮色中步行吧。不久,“雾中天使”就出现在眼前了。我掏出贝亚给我的钥匙,打开了围墙边的大门。走进庭院前,我先关紧了大门,看上去像是上了锁,但其实待会儿只要贝亚轻轻一推,就可以开门进来。我刻意提早来到这里,我知道要至少再等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贝亚才会出现,我想在这栋房子里独处一阵子,在贝亚抵达之前,或许我会有新的发现。

我走上通往豪宅入口的楼梯。大门有几厘米的缝隙,我忽然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上次离开前我明明是把门锁上了。我检查了一下钥匙孔,的确没有锁上,我想,八成是真的忘了锁门了。我把门轻轻往里一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屋里还有一股混合着燃烧木材、霉味和枯花腐烂的味道。我掏出一盒在书店里拿的火柴,点燃了贝亚事先摆好的第一枝蜡烛。一道眼镜蛇似的烛光舞动起来,我看到了墙上满布的泪珠般的霉块,天花板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每一扇门都松松垮垮的。

我点了第二枝蜡烛,把它拿在手上。我点了一枝又一枝,慢慢地,我把贝亚摆放的一整排蜡烛都点亮了,琥珀色的烛光照亮了那个阴暗的空间。后来,我走到图书室的壁炉边,那条沾了烟灰的毯子还摊在地板上。我坐了上去,静静地观望着大厅。我以为屋里会是寂静无声的,没想到,各种声音都在里面凑热闹:木板的吱嘎声、屋顶的风声,还有持续不断的撞墙声,它们在地板下穿梭着,在一道道墙壁间流窜。

我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来觉得那儿又冷又暗,开始有了困意。于是,我站起来,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好让自己暖暖身子。

根据我对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的了解,从地下室开始找才是最合理的,因为厨房和火炉通常就在那里。之后,我花了将近五分钟,才找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和楼梯。我选择了走道尽头的那扇木门,它看起来就像精致的手工木雕作品,门上雕刻着天使,门的正中央还有个很大的十字架,而门锁就在十字架的正下方。我试着去转动,却始终转不开,大概是门锁被卡住了,或者因年代久远而生了锈。惟一能够打开它的方法,大概只能用木桩把它撞开或者撞碎吧!所以,我马上就决定放弃了。我在烛光下仔细地打量着木门,心里暗想,这扇门看起来更像一座石棺。我实在很好奇,不知道门后藏了什么东西。

我又看了看门上的天使,还是不去研究它了,离开算了。就在我正要打消寻找地下室入口的念头时,却凑巧在走道的另一头发现了一扇边门,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放置扫帚和水桶的储藏室。当我试着转动门把时,一下子就打开了。门后就是楼梯的入口,一条往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然而,这股霉味却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看着眼前那个无底的黑洞,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童年的场景,一段躲在恐惧帘幕后的记忆。

一个飘雨的午后,就在蒙洁伊克墓园的东侧,海水隐约浮现在绵延成片的陵墓、十字架和墓碑之间,还有骷髅般的脸庞和没有嘴唇与目光的儿童,到处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大人,但是我只记得大家身穿黑衣站在雨中,父亲牵着我的手,他抓得很用力,仿佛想借此来忍住泪水。神父空洞的祝祷落在大理石的墓穴里,三个无脸男子推着一具灰色的石棺。滂沱的大雨打在石棺上,仿佛熔化的蜡烛滴在上面。我相信,我真的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叫我,她在哀求我,要我把她从那个黑暗的石头监狱里解救出来,然而,我只是不停地颤抖,用那失了声的嗓子对父亲喃喃地说,不要这么用力地抓我的手,我觉得很痛。新鲜的泥土,混合着灰烬和雨水,足以腐蚀一切。那个下午,空气中尽是死亡和空虚的味道。

我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摸黑走下了楼梯,微弱的烛光最多只能照亮周围的几厘米。到了楼下,我高举着蜡烛,打量四周。我没有发现厨房,也没看见任何一个装满木柴的架子。在我眼前的,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尽头是半圆形的房间,那里有一座塑像,雕像的脸上挂着血泪,还有一双挖空的眼睛,他双手下垂,仿佛一对翅膀似的,身上则缠绕着一条蛇。我的背脊突然一阵冰凉。过了半晌,我才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尊挂在小礼拜堂墙上的耶稣基督木雕。我往前走了几米,仔细观望这个骇人的场景。小礼拜堂的角落里堆了十几具女性的裸尸,她们都是无手无头的躯干,全都被放在三脚架上。每个躯干各有不同的身形,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年龄和身材都不一样。每个躯干的腹部都留下了炭笔写的名字:依莎蓓、爱邬贺妮雅、佩内洛佩……这时候,我对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的了解又帮了我一次忙。原来,这些废弃已久的旧东西,其实是以前的豪门大家替家中女性裁制衣裳时所使用的模型。虽然耶稣基督正严厉地盯着我,但我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个写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身体模型。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