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2)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开始聊了起来,“我是二十多年前在巴黎认识胡利安的,当时我还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以非常低廉的价钱买下了胡利安的小说版权。我刚到出版社上班的时候,先是在管理部门,后来,卡贝斯塔尼先生发现我会法文、意大利文,还懂一点德文,就把我调到编务部去当他的私人秘书。我的任务之一就是联络作者和国外的出版社,处理版权合约等等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始接触胡利安这个人的。”

“您父亲告诉我,你们两位交情很深啊。”

“我父亲一定告诉您,我跟胡利安有过一段生死恋情,对不对?在他看来,我就像发情的母狗,只要碰到男人就会跟人家跑。”

这个女人的坦率和直接,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在心里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接话。这时候,努丽亚·蒙佛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还不停地摇头。

“您别听他的。我父亲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去巴黎的那趟出差,主要是代表卡贝斯塔尼先生和迦利玛出版社洽谈合约的细节。我在巴黎待了一个星期,一直借住在胡利安的公寓,理由很简单:卡贝斯塔尼先生希望省下旅馆的住宿费。您说,这会有多浪漫啊?那次去巴黎之前,我和胡利安之间仅止于书信往来,通常谈的都是作者的版权、校样和其他出版事宜。我对他的了解,或者应该说我对他的想象吧,只限于他寄来的那些手稿而已。”

“他和您聊过他在巴黎的生活吗?”

“没有。胡利安向来不喜欢聊他自己,也不谈他自己的作品。我觉得他在巴黎的日子并不快乐,而且,他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在任何地方都快乐不起来的人。事实上,我始终没有深入地认识他这个人。他也从来不和任何人深交。他的内心很封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已经不感兴趣了。卡贝斯塔尼先生对他的印象是:极度害羞内向,性格有点乖僻。但我总觉得,胡利安一直生活在过去,他把自己锁在了回忆里。胡利安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为创作小说而活,也活在自己的小说里,那个舒畅自在的世界,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监狱。”

“您这么说,好像您很羡慕他似的。”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监狱呢,达涅尔。”

我只能频频点头,但实在不太明白她话中的涵义。

“胡利安和您提起过往事吗?例如,他在巴塞罗那的日子?”

“很少。我住在他家的那个礼拜,他跟我稍微说了一些他的家庭。他母亲是法国人,本来是个音乐老师。他的父亲开了一家帽子专卖店之类的,非常虔诚,也非常严厉。”

“胡利安跟您说过他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吗?”

“我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很恶劣,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问题由来已久。胡利安远走巴黎,就是为了避免被他父亲送去当兵。他母亲曾经答应过他,总有一天会带着他远离那个男人。”

“再怎么说,那个男人总是他父亲啊!”

努丽亚·蒙佛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紧抿的双唇也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眼神透露出哀愁和疲惫。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做父亲的样子,胡利安也从没把他当父亲看。有一次,他向我承认:他母亲婚前曾经和一位不知名的人产生过一段畸恋,而且,她始终不愿意透露那个人的姓名。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才是胡利安真正的父亲。”

“听起来和《风之影》的开头真像啊!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胡利安告诉我,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经常看到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是如何残酷地羞辱、毒打他的母亲,施虐之后,帽子师傅再气冲冲地跑进胡利安的房间,指骂他是罪恶之子,而且还从他母亲那儿遗传了软弱、可悲的个性,注定一辈子都只是个可怜虫,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出息的。”

“胡利安对他父亲一直怀恨在心吗?”

“时间会冲淡一切吧。我从来不觉得胡利安恨他的父亲,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在我的印象中,他因为多次看到母亲被他毒打,从此就不再尊敬那个帽子师傅了。胡利安跟我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仿佛已经毫不在乎了,就像是陈年的往事,不过,这样的往事,却是一生难忘。恶毒的言语一旦侵害了孩童纯真的心灵,无论说者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些话都会深植在孩子的记忆中,最后迟早会腐蚀掉他的灵魂。”

我在心里纳闷,她是不是也有感而发?接着,我想到了好朋友托玛斯·阿吉拉尔,他那跋扈的父亲训话时,他老半天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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