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泥巴(14)

有人拍他右肩两下,说,“走得动吧?”不住颤抖的他想点头却无能为力。他的左臂瘫软下垂。他内心深信死神本已锁定他,几乎开车将他带至天堂电铃前,却因不明原因而作罢。这人钻入他的右腋下,另一人搂着他的腰,半抬半走带他到一个房间,有个跛脚的当地人坐在里面,摆荡着一条腿,抽着香烟。这里没有体育医疗队。他恍恍惚惚地想,我才不想让有烟瘾的医生看病。广播员的声音从竞技场传来,回音阵阵,如同置身涵洞,“各位,刚才骑得精彩,撑了好久,可惜功亏一篑,戴蒙德·费尔茨得到零分,可是各位要为这个年轻人的胆识感到钦佩才对,让我们以热烈掌声欢送他。他不会有事的。接下来欢迎来自得克萨斯威帕普的但尼·斯科特斯——”

他嗅得到医生吞云吐雾的口臭,嗅得到自己身上的腥臭味。他汗流浃背,疼痛难耐,全身湿滑。

“手臂动得了吗?手指头有没有感觉?这样有感觉吗?好吧,只好弄掉上衣。”说着将剪刀口对准袖口,开始往上剪开衣袖。

“一件五十元咧,”戴蒙德悄声说。这件新衬衫的衣袖与胸前印有红羽毛与黑箭。

“相信我,如果我把你的手臂从袖子里拖出来,你不会感激我的。”剪刀剪过前抵肩部位后衬衫落下,潮湿的皮肤感受到空气的冷度。他不断发抖。反正发生了这事,那件衬衫也变得不吉利了。

“原来如此,”医生说。“肩膀脱臼。肱骨脱离肩窝,向前移位。好吧,我来试试看能不能把肱骨推至原位。”医生的下巴紧贴他后肩,双手则握住那只无力的手臂,烟草气味浓烈。“会痛个一分钟,我的动作会——”

“老天爷呀!”剧烈的痛楚痛彻心扉。泪水流下发烫的脸孔,他止也止不住。

“打起牛仔精神,”医生以讽刺的口吻说。

帕克·比茨走进来,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手被缠住了是吧?我没看见,不过听说你被缠得很紧。二十八秒。他们会收录在录影带里。外面在下大雷雨。”他被阵雨淋湿,上唇仍见上周的伤口,已经结痂,下颔一侧则有刚刮伤的痕迹。他与医师交谈。“肩膀脱臼啦?可以开车吗?今天轮到他开车了。明天下午两点前要赶到得克萨斯南部哩。”

医师打完石膏,再点一支烟。“换成是我,连门都没有。他只剩右手而已。肩膀脱臼不是推回去就没事。可能还需要动手术。韧带受伤,内出血,肿胀,发痛,可能是神经或血管受损。他伤着了。阿斯匹林可能要一把一把地吞。石膏要打上一个月。如果他准备开车,准备单手开车或是用牙齿开车,我就不能开可待因给他吃,你最好也别让他服用可待因。打电话问保险公司,确定一下给付范围有没有包括受伤导致无法驾驶。”

“什么保险?”帕克问,接着说,“你该戒烟啦,”然后对戴蒙德说,“上帝好心饶你一命。

我们什么时候走?嘿,你看到他们怎么拼我的名字吗?天啊。”他大大打了个哈欠。昨晚他彻夜从爱达荷州开车南下。

“给我十分钟。让我冲个澡,平静一下心情。帮我拿绳索和行军袋。我开车没问题。给我十分钟就好。”

医师说,“上路吧,老弟。”

此时有人进来,左眉上方割伤,伤口很深,这人以手指压在伤口下方,以防鲜血流入迅速肿起的眼睛。这人说,贴起来就行了,贴住眼皮,让眼睛睁开,我待会就要上场了。

他在湿黏的水泥淋浴室单手卸装,四扣的皮套裤与拔鞋带很难脱下,痛楚感如绵长的海浪直扑而来。他够不着另一边。有个人正在一个淋浴间洗澡,额头靠在水泥墙上,双手也贴在墙上,让热水冲在脖子后面。

戴蒙德在斑点遍布的镜子里看见自己,两只黑眼睛,鼻孔流血,右颊擦伤,头发因流汗而呈深色,牛毛黏在肮脏的脸孔上,脸上泪痕处处,从胳肢窝到臀部有片瘀青。他痛得头昏脑涨,莫大的倦意袭上心头。这一次,欣快感并没有出现。如果他死了,这里可能就是地狱——爱抽烟的医生,腥臭的公牛,还要赶八百英里的夜路,自始至终痛楚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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