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情人怎么也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迟迟不动手。生肉,我过去吃过,但那是猎奇式的吞吞吐吐的品尝,不是正儿八经的果腹。
“吃啊!”她坐在我身边。
“好,我吃。”我只说不动。
白华尔旦急了,过来,连撕带割,将巴掌大一块鲜红的肉捧过来。我接了。既然我要使自己装扮得具有荒原人的豪迈,我就得首先让我的胃囊适应这种蛮风野俗。我开始大嚼特嚼。我的嘴从来没有这样大幅度地运动过,竟感到了一种宣泄积郁的舒畅。我突然想到,人类正是在咬噬大自然和别种生物的欢畅中,逐步增强着某种自我意识。如果这种意识过分强烈,就会使人产生错觉——妄自尊大地以为人可以战胜一切。但结果是,战胜别的一切之后,人类便等于战胜了自身。于是人和自然,同归于尽。
荒原跌入了无边的寂静,黯夜在窗外沉思,残存的壁画上狞厉的神像依稀可辨。我的惊悸荡然无存了。我将最后一块生肉吞进喉咙,在裤子上擦着手起身告辞。而她却倏地闪向我的身后,让我直面着白华尔旦把别语吐露。
白华尔旦惊愣着,实在纳闷我为什么要走。卓玛意勒只好上前对情人解释。她说,我是汉人,不喜欢在我和她睡觉时,有另一个也是属于她的男人在场。白华尔旦似有所悟,憨笑着送我出门,也送她出门。我始才明白,我已经作为第三者破坏了别人的一个情欲喷溅的温醇的夜晚——这发生在古寺院护法神面前的爱情啊。我始才明白,作为女性,作为被荒原激发了真诚追求、被风日抛弃了纯洁专一的女性,卓玛意勒也许有过许多忘记了神的斜睨而放纵性情的夜晚。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我说。
她不理会我的话,也没有必要理会,一切都已经决定了。
我说:”她,我得去找她。”
“阿爸早就去找你们了。”
“洛桑不一定找见她。”
卓玛意勒大笑。我明白这笑声的意思:即使我的花儿是遗落在荒原上的一颗玛瑙,洛桑也能找到。我只好跟她前去。我已经不打算再一次拒绝她了,拒绝是无用的,只能证明我的怯懦。既然我和我的花儿之间已经被我垒起了一道防线,我也就摆脱了社会赋予男女私情的那种束缚。哦,这令人着魔的大荒原,大荒原中密宗天地间的情爱,那魔女和男人紧紧拥抱的黑夜中的黑梦啊,当你将要和父亲的坟冢一起,永远成为我悲苦而壮丽的人生记忆的时候,我的所有顾虑都已经亡逸了。
我多么想伸出手去,捧住大荒原黑梦那细草缀饰着的软绵的脸颊,吻一下,再吻一下。不!我应该以陨星从天而降的磅礴俯冲,在你袒露的丰满的胸脯上,在你那具有大起大落的弹性的母亲腺上,留下我的唇痕——一个偌大的深穴,从此告别,别而无憾。因为它最有力量证明我的存在,它会时时提醒那喜欢忘却的荒原,那忽去忽来的寡情忘义的荒原风,那无休无止地进行着历史的机械化涌动的青海湖,记住那个被痴爱激荡了神经、被密宗天地修正了灵魂的大荒原疯子吧!
大荒原黑梦,请不要为我忧伤。
第八章 大荒原黑梦(6)
环湖崩溃
杨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