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马儿遍地跑,
来我这里吃青草,
快快来哟,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今夜……”老人的企盼从那双幽邃的眸子中流溢而出了。
我惶然,我断然拒绝,扭身离开了他。这举动显然是对牧家、对牧家女的大不敬。我被冷落了,早饭时,她不给我双手捧来奶茶,也不像昨天那样对我飞眼冲我笑。这就对了,正因为这冷落,我才是问心无愧的。
我们又出发了,去向荒原释放性信息素。这天,在那个日光淡荡的中午,她那么兴奋,那么神采飞扬,又那么深沉。我的花儿,眼眉细溜弯弯,一蹦一蹦的,而嘴唇却始终湿漉漉的,一翕一张——她讲了那个草原毛虫的寓言,那个古代昆虫的传奇。我想听,还想侧头望她那张红晕淡淡的脸。我迷上了——她和昆虫。哦,古荒原,古边关,古战场,还有古毛虫,那么古老的古毛虫——
它们原来是可以成为智慧生物的,或者,至少可以变得强悍威风一点。仅仅是由于它们太善良、太愿意信奉温良恭俭让的哲学了。在古洪荒时代,它们就喜欢宽宥和忍让:你好我好他也好,它们成了”宁可清贫也不浊富”的有志者,只要爱就足够了。在它们那个创世的黎明,在黎明珠贝色的云霞里,它们避开了争夺和打斗。雄虫们沉溺在爱的情愫里,早早地为妻子和母亲建造起了一座座暖意盎然的小屋。缠绵的爱的陶醉和甜甜的伤感的麻醉,妨碍了它们的演化。于是草原毛虫雌蛾的翅和足又渐渐趋于原始——退化了,甚至到了无法活动的地步,成虫羽化后竟不能挪出茧壳。
可是生命总要扩张,从往古扩张而来,又要从现在扩张而去,去迎接那个被自然界再次筛选或者彻底淘汰的日子。它们无法去阳光下和雄虫幽会,便酝酿出一种性信息素来,不断伸缩腺体朝外释放,又透过茧壳的空隙播向四野八方。与此同时,雄虫的触角格外发达起来,翅膀也愈加健壮。它们简直可以像云雀那样自由轻翔了。雄虫和雌虫之间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异常强烈的性引诱关系。爱的进击、生命的冲动,便以此为基础开创了一个新局面。
八月,荒原变得温情,暖风吹得毛虫醉。无数雄蛾在绿色的太阳潮中飞鸣。爱是寻找,是活力的拼搏,和许多智慧的与无智慧的雄性生物一样,它们的生命也循着这条轨迹生成、发展。而雌性生物对爱的贪婪永远是没有止境的,一头雌蛾一天竟能诱来四百多头雄蛾。雄蛾轮番挤进茧壳,纵情占有。尽管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尽管马上爱的对象会被别的雄蛾抢占,但它们是自豪的。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鸣翅飞远了,高傲而快活地唱着那支抒情的歌曲——”我骄傲,我是光荣的雄性;我歌唱,我是永恒的雄性;我赞美,我是阳刚的雄性。茫茫大荒原,哪里是我的爱?哪里有爱哪里就有我。我是蓝天下迎风飞翔的雄性。”就这么飞着,用亢奋的歌声,乐观地去迎接冬天,也迎接死亡。
“真让人羡慕啊。”我说。
我的花儿一愣。不知为什么,她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嘲笑我,可我知道,我这种羡慕毛虫的感叹才是真正应该受到嘲讽的。羡慕别种生物,是人类自身的堕落。我堕落了么?不不!是人就能包容一切而又能消化一切,只要是美的,管它属于哪种生物呢。类比嘛,我是一条雄性的虫,向荒原哼唱爱恋之歌。不不,我是迎风呼啸的树,向大自然歌唱草木之曲。那么,我的花儿呢?
该给她讲讲关于荒原的悲剧了。也许,这样的悲剧也就是我的第一次环湖行会带给她深沉的。她需要深沉,至少应该让她想到,我们的试验也许只能是热情和精力的浪费,因为我们为了植被的绿色的意识,并不是社会的流行意识和老百姓的普遍意识。他们的意识是红色的,炽热得如同冶炼生铁的火炉。是的,我们垦荒那会儿,到处都出现了炼钢炉,仅仅过了十年,整个中国便膨胀成为一个大炉膛了。而荒原作为炉膛中的一个夹角,是焦炭暂时没有烧到的地方。
第六章 古毛虫预言(5)
环湖崩溃
杨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