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内无人,只有一盏青灯在我眼前闪烁。我支撑着身子坐起来,这才发现我的双脚裹了一层湿漉漉的黑布,而鼻腔里却塞着一粒坚硬的石头。我想将石头喷出来,突然觉得一股说不上是什么味儿却异常难闻的气体直贯嗓眼。我一阵恶心,俯下身去哇哇直吐。
门开了,一个年少的喇嘛走进来,一见我这个样子,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将我脚上的黑布剥去,又从地上捡起那粒石头,快快走了出去。
我明白了,他们就是用这种神授佛传的办法驱走了附在我身上的魔障。鬼知道那石头是个什么宝物,反正它让我觉得浑身松快了许多。
“库库诺尔!”我的眼光朝四周忽忽直闪,腾地跳下炕去,光脚扑向门口,又倏地止步了。
卓玛意勒,像天使一样降临在了我面前。她低着头,双手端着一个有厉鬼群像绘饰的木盘,盘中是一碗奶茶一碗糌粑。
“大哥哥,你饿了吧?”她细声道。
我点点头,端起茶碗,一扬脖喝了下去,这才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她跨进门槛,将木盘放到炕上,撩起眼皮怯生生地扫我一眼。
我发现她的腿有点瘸,更加好奇地问道:”说呀,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阿爸……”
突然,我记起了我的使命,将茶碗扔到炕上,一下揪住她:”快说,你阿爸在哪儿?洛桑在哪儿?”她不语,我急了,扭头朝门口大喊:”快救人哪!我们的人困在大雪中了。”
一个身披紫色袈裟的老喇嘛进来,微笑着抚摸我的头,用生硬的汉话解除了我的忧急——
洛桑已经走了,带着人马搭救垦荒队员去了。
在这之前,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走出过这座密宗修炼道场一步。他是来这里躲避”责任”的。由于那次他带人驱赶垦荒队,上级认为有必要把他请到州上去,去干什么,谁也说不清。不知是哪位寺院高僧的妙算,就在请他去的人和车来到贡嘎之前,两个小喇嘛将这位虔诚的教徒、贡嘎牧人中德高望重的主心骨领到了这里。密宗院的住持是州政治协商委员会的委员,属于有影响、信得过的统战对象,俗世间的熙攘争锋至少暂时不会涉足这块清虚无为之地。
但洛桑毕竟是洛桑,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藏身而见死不救呢?在听到骑马跑来的卓玛意勒的陈述后,他以荒原人不计后果的愤怒,一脚踢伤了女儿的腿,望着面前的佛像说:”佛爷啊,佛爷的信民不是这样的,荒原牧家的做派也不是这样的。”
他走了,先去召集人马,再去寻找那些骄傲的拓荒者。
在这个庄严宝相的世界里,在我等待父亲他们被救消息的那一日,我用那种小时候恐怖地揣度黑夜的心理,观遍了寺院的每一座殿堂。我看到了什么呢?我钻进关着库库诺尔的那间房子里,坐在它身边仔细回想,还没想出头绪来,就听到外面有卓玛意勒的哭声。
我们的人得救了,而洛桑措木却被带走了。
“你们放心,我一定让洛桑回来,要是枪毙他,我就去替他死!”在卓玛意勒和那几个来报信的牧人们面前,我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挥拳表示。这一次,我真的长大了。
由于我们全体垦荒队员联名写信给州政府,请求放出洛桑,更由于去州府医治创伤的父亲和另外三个队员的当面陈述,洛桑回到了家园。牧人们感激我们,也感激佛爷的保佑,更感激政府的宽宏大量。洛桑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被教育了几天,有饭吃有水喝,教育教育又有什么要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