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夏天,环湖的夜晚也把寒冷滞留在荒原四角。同样也是寒冷的工棚里,库库诺尔和往常一样,挤在我的身边。听着人类忧愁的和快活的语言,它似乎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当我们发出笑声时,它会将自己的喘息声增大,褐色的腹毛一抖一抖的。如果我们叹息,它至少会受到哀伤情绪的感染,把身子蜷缩了,用嘴轻轻拨弄我的被头。一会儿,它入睡了,但总是在听到我的鼾声之后。
夜夜如此,习惯了,如同人对荒原的适应,库库诺尔对人群也在适应中有了依赖。在这依赖中逐渐滋生的安全感,使库库诺尔天性的警觉变得迟钝了,为了生存而对外界的抵抗意识也日趋麻木。这夜,当我们被出去小解回来的父亲喊醒时,库库诺尔并不紧张,还以为那不过是它听惯了的”吃饭了”或”出工了”的吆喝,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慢腾腾地蠕动着身子。
“来了!来了!牧民们打我们来了!”父亲的声音是令人心悸的。
没有人表示怀疑,更没有人提议,除了逃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快!”我对库库诺尔道。
但慌乱中我忘了告诉它快干什么,甚至连”跟我来”这句我平时每天都要对它说上数十遍的命令也没有。
“裤子,裤子,我的裤子呢?”二百五大喊。
而这时我也发现,我将一条腿死命塞进去的那个布筒原来是衣袖。”我的裤子也不见了。”我在床上胡乱摸揣。
父亲过来,一把拖起我:”快点!”
“裤子……”
“用衣服裹上!”
人们争先恐后地拥向门外。我当时哪里能想到库库诺尔会将我的裤子揪过去,紧紧抱住。它以为抱住了我的裤子,也就等于我仍然在它身边。直到后来,我在寻找库库诺尔时,意外地在原野上发现了我的裤子后,才知道,这一夜,它是怎样丢失的。
穿行在无边的夜色中,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跑向哪里。直到面前出现青海湖沉稳有力的水浪,而马队惊天动地的奔驰声愈来愈近时,我们才停步,浑身颤栗,在恐怖中等待老天赐给我们活下去的机会。我们听到过许多蛮人夷族嗜杀如命的古老的和新颖的故事。故事告诉我们:今天完蛋了,今天要死了,除非我们有本领跳进青海湖,凫向海心山。
就在这等待屠戮的幻灭感中,我发现,人群中并没有库库诺尔的影子。我懵了,旋即大喊:”库库诺尔呢?谁见库库诺尔了?”
“住嘴!”父亲道。
“人命不保,还管那畜生做啥。”二百五也轻声嘀咕。
我转向他,我骂人了:”它是人!不像你,你才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父亲过来,给我一巴掌,然后命令大家:”都趴下。”
刹那间,所有恐惧都在我心上溘然逸去,有的,只是为了库库诺尔的忧急。但我还是愤愤然从命了,因为我必须顾全大局——趴着,夜色至少可以让恼怒的牧民暂时失去追赶的目标。果然,当马队拖着一阵惊心动魄的蹄响,潮涌而来时,并没有在我们面前稽留,一晃而过,很快远了。而这时,我们看到夜的深处,有灯光闪烁。
“汽车?”有人道。
父亲肯定了这猜测。于是,我们狂奔而去。
车停了,从车厢里纷纷跳下一些人来。
“站住!”
“是我们!”父亲道。
“站住!”这声音太严厉,所有人都刹住了脚步。
“你们是干什么的?”
“垦荒队的。”
“过来一个。”
父亲大步过去。一见那枪,那枪后面的人,他长出一口气。
天开始放亮了。磅礴的曦潮从湖水那边横溢而来。奔驰了一夜也没有找到驱赶对象的马队,按照晨光的指引,踅回来了。
我们垦荒队的所有人都躲在汽车后面,而那四十来名战士,却匍匐到草地上,举枪瞄准。那大无畏的指挥官半蹲着,用眼光数着牧民的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