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开蒙(4)

但是,我们无法天天把自己浸泡在这个蛮荒之地中蜃景般虚无缥缈的幸福泉里,尤其是我。在我和库库诺尔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在我渐渐养成了痴望星空的习惯后,在我对这里能否成为米粮滩的问题朦朦胧胧有了一丝狐疑,并为荒原的深沉旷远而倾倒,常常感到人类渺小、自己似乎顷刻就要消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个幽灵在纠缠着我。

这幽灵有时令人可怕和困惑,有时又那样美丽和柔情。它多半出现在梦中,让我觉得自己会变成一滴水珠、一座山峰、一束阳光、一棵青草,或者空气,永久地存在于荒原。等我意识到这幽灵似乎是库库诺尔天生的野性带给我的寄托时,我又梦到自己已经变作了一根毛,库库诺尔身上的一根毛,伴它远去,伴它老死。

是的,总有一天,库库诺尔会离开人群的。这一点,我从它的眼睛里已经看出来了。有那么几次,它突然变得呆痴,不听我的口令也不随我进工棚,抬眼好奇地望着远山的雪峰,或者痴迷地听着荒风送来的大自然莫名其妙的音籁。甚至,在我去逗它时,它会蛮横地用头拨开我或干脆躲到一边去独立思考。

我有些紧张,也滋生出一股惆怅来。我想,库库诺尔要是真的忘恩负义地走了呢?我是不是也要去跟它一起生活?我开始有点怨恨库库诺尔了,因为它比我们开垦的田地更直接地掏空了我的心。

又一个黄昏来临了。晚饭后,在工棚外的平地上,一阵笑声把我和库库诺尔引了过去。

几个快活而懵懂的垦荒队员专心致志地用馒头屑惹弄着蚂蚁。一只蚂蚁跑过来了,嗅嗅馒头屑,又警惕地朝后退去。一会儿,它又过来,用前肢轻轻一摸,便忽地将那馒头屑举了起来,直立着,欢欣鼓舞地转了好几圈,再放下,再抱着转圈,如是几下后,它便跌跌撞撞地急速离去了。

等我们再次看到这种小生物时,已经由一只变成了一大群。它们排着队,疯狂地跑动着,不时地扭头用两根纤细的头蕊朝后面的同伴打着招呼。眼看它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二百五突然将馒头屑捡了起来。于是,蚂蚁们开始四周乱窜。

垦荒队员们哈哈大笑。我也开心了,从二百五手中夺过馒头屑扔了下去。蚂蚁们发现了,将馒头屑团团围住,跳啊,舞啊,竖起身子鼓掌,用头蕊向赐给它们美味的苍天致敬并顶礼膜拜。就在它们打算将这千年不遇的佳肴运走时,由于我的恶作剧,它们又一次失去了目标,惊恐地呆愣了片刻,便又互相碰撞着,没头没脑地到处寻找。

一个垦荒队员轻叹一声,啐了口唾沫。我知道他是嫌我太残忍了,但因为我是队长的儿子,便不好意思斥责。我不服气地瞪他一眼,想再次捉弄蚂蚁们一番。可没等我将馒头屑扔下,迎面一阵大风扑来,扬起的尘土灌满了我的五官。我好不容易用手揉出了眼睛的光亮,可蚂蚁早已被大风裹挟走了。我呆痴地望着空荡荡的地面,憾憾地摇摇头。

那个多情的垦荒队员终于由于伤感而恼怒了,结结巴巴地责备我:”你,太有点那个,你为啥骗人家?”

“人家?蚂蚁也成人啦?你是蚂蚁它亲家?”我不想认错,尽管我明白我的错误该有多大。在这阒寂的荒原上,每一个生命都是人的亲密伴侣,如同库库诺尔之于我。

“我就是蚂蚁它亲家,可你连蚂蚁都不如。”他又道。

我气鼓鼓地挺挺胸脯:”我就是不如,怎么样?”我耍赖了,因为要讲这种道理,我讲不过任何一个人。

“你就自己糟踏自己去吧,我们能把你怎么样。”

我还想犟嘴,可半张了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便急转身朝一边走去。

大概是想给我一点安慰吧,库库诺尔紧紧跟上了我。可我要去干什么呢?无边的荒原上,我像一个踽踽而行的孤独的精灵,带着我的忠实朋友,疲惫地踏察着蚂蚁的洞穴。我从口袋掏出那块准备给库库诺尔加餐的馒头,四处寻找,一直到黑夜在我们面前矗起一堵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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