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根酒(2)

天渐渐凉了。树叶开始飘落。

这一天直到午夜廖麦还大睁双眼看着天空,不愿说话。老人一遍遍拭他的额头,最后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妈妈,我要回棘窝镇一次,要不我就真的变成疯子、变成大痴士了。”

老妈妈没有说话。她去看窗外,看黑影里摇动的蒲草,它们结出了长长的蒲棒。老人摇头:“忍住些吧孩子……我害怕,我不能再让你走丢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三年没见她了,我日日夜夜都想着她,我只看一眼就回……”

老人擦擦眼睛:“我明白。趁哪个最黑的夜晚去吧——我只要你平平安安,连磕个疤痕都不行——天一亮你要回得家来。”

最黑的一天终于来了。老人掐着手指算了月亮升起的时辰,说去吧。可这是个大风天,风沙呜呜吹得吓人,人一出门就打个寒战。老人先是到门外看了看,说好孩儿再等一天罢,廖麦却固执地摇头。老人转到屋后去了,一会儿抱回了一个青黑色的坛子。

老人打开坛盖,一股特异的香气扑面而来,霎时就溢满了屋子。

“这是他爸在家时教我酿的一种蒲根酒。有大风寒的时候,喝一口才能出门。你喝吧孩儿。”

“可是,我从来没有喝过酒,逃难路上有人灌我,呛得我满脸是泪。”

老人倒出半碗浅黄色的汁液,廖麦小心地饮下一口,随着它烫烫地流下肺腑,觉得耳朵欢叫起来:满屋里都注满了蒲草的歌唱。他抿一下,又一下,最后一口饮下。蒲草花儿四处飞扬,蒲草发了疯似的边唱边舞,粗豪的声音震得他两耳生疼。“踢啊踢!踢啊踢!”那一声声呼号又响在了耳边——那声声震耳之处就是棘窝镇啊,那里有我的仇人!那里有我的心爱!踢啊踢,踢啊踢,妈妈啊,我要在它剧烈逼人的节奏中腾跳而去了!“美蒂美蒂,情窦初开的美蒂,如花似玉的美蒂,山盟海誓的美蒂,必为我妻的美蒂!你今夜可要等我啊……”

廖麦一出门就迎上了北风。他告别妈妈时,老人又塞进他怀中一个扁扁的酒壶。他裹紧了它,一低头就往山岭攀去。风沙吼叫,打在身上一点都不冷。只一会儿,胸中的火苗一股股蹿起来,他最后不得不把衣襟扯开,让北风直接吹在赤裸的胸脯上。

北上山路崎岖无尽,两耳生风呼呼掠过。这是一个漆黑无月之夜,无数野物被一个飞快北蹿的小伙子惊呆了,它们先是一声不吭,尔后大声议论:“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夜又撒开丫子啦!他一准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最上紧的事,咱要不要跟上?”“跟上跟上,煞紧裤带系好鞋,跟上飞耶跑耶!”野物呼啦啦随上了,廖麦只觉得草飞树摇,到处是一片呼号。他只念着一个名字,只是向北、向北。

真是一个黑夜呀,廖麦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山路,摸不到小径,幸亏有一只兔子在前边引导。它一跳就是灌木梢头那么高,四蹄腾空的模样真是美极了。它一边跑一边喊着:“跟上我吧棒小伙儿,你要去哪里咱一清二楚,咱俩在大海滩上结过朋友,俺爹跟你交换过枣木烟斗……”一只狐狸在身后随声附和:“有俺们护驾你算是找着了,跟上俺枪子儿保险擦不着边儿。不过你喝酒时千万别把俺忘了……”它说着就伸手讨起酒来。廖麦先把酒壶对在自己嘴上长饮一口,接着就在身边传递开来,当酒壶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时,摇一摇,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口。“这一口我谁都不给了,这是我的酒!”

不知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当廖麦按住心跳伏在镇边时,风突然停了。所有跟随的野物也都销声匿迹了,这倒让他怀疑刚才只是风声相伴,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夜色里的镇子像头喘吁吁的大兽,没有鸡鸣狗叫,只有一两声牲口的长吁。他又掏出酒壶喝了一口:蒲根酒是一种长久不熄的蔚蓝色火苗,一喝进肚里就烧得他浑身灼热。他的两眼瞪得溜圆,眼看就要瞪裂了眼眶。他急急盘算从哪个巷口进入才能绕开石头街,想着哪儿有背铳的乡棍。美蒂啊,你还住在父亲留下的青石小屋中,院墙还是矮矮的泥墙、上边还是长满了茅草吗?他一闭眼就能想起秋天墙头上摇动的狗尾草,只觉得满身的旧伤疤又胀得发痒发疼。

天太黑了,星星时不时飞蹿而逝。原来天上正一刻不停地发生大事呢。地上更是不宁。

鸡啼了,天眼看就要亮了。廖麦终于摸到了矮矮的院墙下,一挨近觉得整座墙都在颤抖。他只要一纵就可以翻过矮墙,可是两手刚扳住墙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他只好再次伏下:这儿有一丛野苘,他贴紧了它。隐约可见两个背铳的人走过来,一男一女。他们边走边亲嘴儿,手搭肩膀往前。走到石屋前女的站下,倚在了墙上。男的走开一点望了望,又咕咕哝哝走回来。他的语调十分悲伤:“我有十几天没学哲学了。”女的朝他跺脚:“胡闹啊!你完了,你真的这样?”男的点头,想再亲一下,女的生气了,躲过不理。正这会儿又一阵脚步声,男的立刻回身抖铳:“谁哩?”“你和谁哩?”“我和小狗丽!”刚过来的男人穿了很破的厚衣服,吸着烟,嬉笑说:“刚刚一霎儿我在草垛边看配狗的,配也配不上。”他把烟蒂丢下,说一声“转转”,就走了。

两个人倚在一块儿,长时间不再吱声。女的小声说:“不学哲学就完了。”男的盯着远处的背影说:“我日他祖宗。”女的说:“不学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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