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好畜生(1)

家畜养在栏里,野畜散在林中。没有野畜哪有家畜,没有畜生哪有人,没有林子哪有野畜。老天爷探头往下看这块好地方,如一头花鹿犄角插进了大海,三面都是水。无论是山峦还是平原,到处都是树木。西面南面都是高山,是丘岭,起起伏伏伸入大海,渐渐化为一片平原。丘岭北侧人烟最稠密的地方叫老棘窝,这儿的人个个都与林中野物有一手。

结交野物是棘窝村的传统。传说村里最大的财主霍公,他二舅是一头野驴。有人见过财权盖世的霍公,说他也长了一副漫长脸,耳朵奇大,听到有趣之事就活动不已,而且下巴皮肤泛白,格外柔软。霍公盖了霍府,青堂瓦舍压在丘岭平原之间,把山地和平原占全了,所以每一条河水溪流每一棵树都姓霍。有人说偶尔碰见一两个起早溜达的狐狸,问它们姓什么?它们毫不犹豫就回一句:“俺姓霍。”

霍公钱财无数,所以早就不是极端爱财的人。人生总会有些喜好,霍公喜欢女人,以及一些雌性野物。他在山地平原不知怎么就过完了自己天真烂漫的一生:四处游荡,结交各等美色,走哪儿睡哪儿,生下一些怪模怪样的人,这些后人又分别依照自己的才具和爱好,照管起田产和林木。有的专管河流,有的将一大片橡树林子据为己有。

霍府的人财大气粗,免不了要欺负穷人。他们把一些性格暴烈的穷人捉了,脚上套了铁环。有些人未免太暴躁了,半夜三更起事伤人,就不得不逮起来,装成一袋一袋,用马车拉了扔进河里。霍府养了几百家丁,一律穿了兵服,胸窝处都写了“霍”字。最烈的家丁有土狼的血脉,这些后生大多是行路无声,犬牙毕露,筋多肉少,斜眼看人。霍公很讨厌这些家丁,他多情而仁慈,平时待人处事不论贫富,只讲相貌,总是以貌取人。美貌的人和畜生,都是他的朋友。即便是一棵高大俊美的杨树、苦楝或橡树,他遇到了都会恋恋不舍。

霍公在死前几年里,已经达到了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地步。他走在林子里,所到之处总有一些白羊、狐狸、花鹿之类相跟,它们之间无论相生相克,都能和谐亲密。霍公晚年筑了一面大火炕,睡觉时左右都是野物,当然也有个把姨太太。他睡前或醒来都要亲一亲兔子的小嘴。从六十岁开始不再吃一口荤腥,主要食物是青草,像畜生一样。

由于他出奇的善良和好色,所以霍府的人要打人杀人都躲开他,有几分姿色的也不敢让他过眼,因为都嫌他太老了,一张口喘气就有一股死人味儿。他身上掖了许多银元,以便在关节上使钱买个方便。最后的几年里,府里人常常撞见他一边往丫鬟手里塞银子,一边去摸索人家。丫鬟和村里的女人说:“霍老爷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太缠磨人了!耽搁工夫啊!”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霍公再也没有了。棘窝村以及整个的山区平原,哪个不怀念那个咧着长嘴巴的老人。霍公刚死去的两三年里,一到了半夜林子里就不宁了,无数的嚎哭和抽泣响个不停。村里人睡不着,老婆子干脆起来纳鞋底,老头子一口接一口吸烟。他们从夜声中分辨各种野物:狐狸呜咽了,獾在嗝逆,连刺猬也大声号啕——村里人知道,这片林子里最多情的就算刺猬了,一些刺猬精妩媚的啊,缠绵的啊,依恋的啊,算了,这是不能说的。

传说霍公生前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就是驾舟入海,去访探里面的几个小岛。曾有一个鱼精夜里托梦给他,说你的美名已经远播大海了,岛上风光美妙,一些鱼人儿真正如花似玉,她们在那儿一心想会会你呢。霍公这时牙齿不多了,走路磕磕绊绊,但还是让人加紧打造楼船。他听着砰砰啪啪的造船声感叹:“咱到底是生在山根下的土财主啊,快死了才想起出海!”

楼船刚刚打造了一半,霍公走了。整个棘窝村——其实早就是一个大镇子了——一齐吐了一口长气。从此不论是霍府还是其他人等,做好事坏事都不必顾忌了。他们松弛下来,然后开始悲伤,准备一场浩大的葬事,光是张罗棺木和葬后宴之类就累死了一打青壮。幸亏有人指点道:霍老爷最后一心向往的就是大海,咱不如接着将楼船打造完毕,然后将老爷像生前一样放在床上,由一些小童陪伴,放行到大海里去罢。这一主意立刻得到众人呼应,于是就做了起来。最后的日子来临,大河边人山人海,只见彩色楼船挂了幔帐灯笼,穿了红花绿底大袄、扎了抓髻的女童站在舷上招手。楼船顺风顺水而去,驶向大海,两岸林木葱茏,野物长啼,随着楼船的移动,树木摇动如飓风吹拂,其间有刷刷声响个不息,野雁和白鹅大鹞腾空而起。一直守在岸边的村人叹息:人哪,一辈子能结下这样的野物缘分,复有何求?

盛大的葬后宴一排十里,镇子内外的人都可赴宴,人们说这是霍府最后的慷慨。各色人物互不相识,当然少不了掺杂一些林中精怪。酒宴间不止一个人发现醉酒者当中拖出了一条粗大的尾巴,或生出一张毛脸。有人吓出一身冷汗,端杯的手抖个不停,对方却浑然不觉地追念逝去的霍公,直讲得热泪涟涟:“俺想他呀,那会儿他夜间直摸俺的胡须,胳肢俺咯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哪是老爷家干的事儿,一点架子也没有。”另一个抹着眼泪:“咱得把跟他有的一个孩儿送来霍府,认祖归宗嘛,是吧是吧。这孩儿大眼闪闪的不孬,尽管身上的毛儿多了些。”这些精怪议论时,霍府的一个家丁想从身后抽刀,却被眼疾手快的老管家按住了手腕。一个又高又细的白净女人仰脖饮下一口,擦擦泪花道:“咱当年是河边一棵小白杨,老爷看上了硬是要娶咱。我说老爷呀,咱是木头你是人,怎么也合罗不到一块儿呀。正为难呢,一个老中医捻着胡须过来劝俺说:‘从医道上论,人的身上肝也属木,你就应了罢’,就这样,我和老爷的肝成了亲,和和睦睦一过三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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